三

麻老太太和科学所公司大多数员工一样，都是来自科学所内部的老知识分子。麻老太太是位个子不高的小老太太，一看就是典型的南方妇女，精干利索，头发总是梳得很伏帖，中式斜开的褐色暗花棉衣，带着两只蓝色套袖，高度近视的眼镜片不知道有多少圈，以至于只能够看到她很小的两粒黑眼球，她见人总微笑地把头向前点一点，然后再大声地说话。

有些时候，麻老太太像小孩子一样闹脾气，把嘴噘起来，要么批评某个部门或是人员的工作，要么抱怨其他人工作上不配合。麻老太太生气的时候，大家全都很安静，其实她在公司的职位并不高，只是大家都知道她老公是科学所的所长，而科学所公司也只是科学所的所属单位。

麻老太太背对着大门，站在公司门厅内，正在对两位女下属抱怨家里的保姆，厅内也冷，麻老太太一边说着，一边两只手在一起搓着。

“让我们家老头子吃又冷又硬的油条怎么行，我就自己给他煮了稀饭。哎，这小保姆真的好像没有脑子。”

两位年轻的女下属听到这里，也附和着：“是呀，是呀，是呀。”

麻老太太说完马上把脸一收，“哎呀，八点了，”然后，转过身环绕四周，拍起手，大声地说：“姑娘们，小伙子们，开始工作了！”

杜需沙这时已经在办公室脱下了羽绒外套，换上了一件蓝色工作服，走回大厅，同部门的七八个人一起，围绕在麻老太太的周围，听候安排今天的工作。

麻老太太两手搭在一起，提高声音。

“咱们汉卡销售部门每月的销售情况一直是公司业务部里的第一，因为汉卡带来的整机的销售，甚至比微机部门卖的都多，公司闵总经理多次提出对我们的表扬。业务部裴经理一直主抓微机销售部门，结果哪，无论是IBM还是AST整机，还是EPSON打印机，他们都卖不过我们。”

说到这里，麻老太太撇了一下嘴角。

“都是麻老师领导有方。”一位带着金丝眼镜的文绉绉的小伙子说。

“梁守为你真会说话，不愧是麻老师的干儿子呀！”一位个子不高的年轻姑娘白了小伙子一眼。

麻老太太笑眯眯地上前一步，用一支胳膊挎住那姑娘的胳臂，比肩而立，用另支手轻轻地在姑娘的头上点了一下。“小王你这丫头，嘴总这么不饶人。你可是我最疼爱的干女儿呀！”

旁边的另一位穿着西装的小伙子，一直是一脸的严肃，这时也开了口：“其实呀，麻老师更像我们的老大姐，是不是呀。”

大家都笑起来，说：“还是尹宗说话有水平，怪不得是研究生毕业呢。”几位姑娘都走上前去簇拥着麻老师，麻老师张开双臂，拍了拍这些人。

杜需沙麻木地看着眼前的情景，没有任何表情。同时，他身边的另一位中年男子很不自然地挤着笑，他就是苏老师，部门的另一位负责人，麻老太太的副手，科学所的工程师。苏老师是南京人，穿着丝光的蓝棉衣，围着灰色的围脖，举止文雅，眼镜后的眼睛总在转动。

麻老太太有弛有紧，言归正题：“成绩都是大家的共同努力。”

“先说销售人员，我们的苏老师最会做生意，签了许多大单子，签得公司其他业务部的部门都嫉妒啦。我的女儿们也很厉害，每天销售出的不但有汉卡、整机和打印机，打印机电缆呀那些配件也卖的比别的部门好。尹宗这小伙子很不错，每天总提前半小时到公司，从来不卡点，有的时候比我来的还早，帮助部门完成准备工作。”

“再说一下技术支持组，”这是开始点评杜需沙所在的职责岗位。“技术支持工作从汉卡的安装调试，到装箱打包，还有外出验机送货，也很辛苦的。”

“我要特别表扬梁守为，自从原来的组长提升到公司打印机部任职部门负责人后，梁守为就承担起技术支持组的负责工作，他不但认真学习掌握技术，还经常直接向用户卖东西，实现销售业绩。”

“现在距离年底只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了，公司业务部裴经理昨天告诉我，业务部内的销售状元部门还未必是我们汉卡部门呢，我当时就回了他一句：一定是我们，你就等着看吧。大家要在今年最后这个月里，全力以赴，好不好？”

大家都附和着响应，尹宗很激动地带头拍起手。

“其他人今天有什么工作安排？”麻老太太询问。

“我有。”苏老师脱下皮手套说，“上回你见的那个屠经理，一会来取汉卡，需要我们跟他去个技术人员，帮他到用户单位去安装调试。”

“哪个屠……？噢，就是那个小孩子！什么经理，恐怕他那个公司只就他一个人吧。”麻老太太皱起眉头，“只是买块汉卡吗？老苏，上次我们同他谈过，他另外需要的IBM计算机和1724打印机，我们都可以一起买给他呀。不需要他还到别处买，到头来，我们还负责这些设备的安装呀。”

“这个，他已经这么定了，而且我也答应他安装的事了。”

“听说他的设备是从你同学的公司购买的，是你帮助他联系的吗？”麻老太太说话时，眼睛并不去看苏老师。

“不是，不是的。是他自己联系的。”

大厅里突然寂静了。

麻老太太扬了一下手，说：“好了，技术支持组去个人吧，梁守为你去吧？。”

“我计划上午去到所里找总工程师，请教调试汉卡与FAX联机的技术问题，我……”梁守为面露犹豫。

“那就让杜需沙上午去一趟吧？”苏老师抢了一句说。

“可以，”麻老太太似乎刚发现杜需沙，“小杜今天不容易，真是准时上班。”

而杜需沙根本没有理会她的话，心里盘算：中午说不定又能混上口免费的工作餐了。

尹宗这时小声地在麻老太太身边提醒了一句话，麻老太太马上转身向大厅内通往两楼公司管理办公室的楼梯方向望，看见业务部裴经理站在楼梯中间，扶栏也望着这边，看见麻老太太抬头，就招手。

“裴经理已经站了半天了。”尹宗低语。

麻老太太嘀咕了一句什么，就走了过去。

不到十分钟的时间，大门口停下一辆白色的微型面包车，屠经理甩门就下，斜着一个肩膀径直走入，开口就喊：“你们的苏经理在吗？”

苏老师很是热情地闻声迎上去，屠经理左手捏着一张支票，右手从腰间掏出寻呼机，一边看一边急急地说：“先给我找个电话，我回个电话，这是谁呀？呼我这一路。”

待屠经理打完电话，苏老师引他走到大厅后面的一个房间，两人拿出纸和笔，交头接耳地比划起来。

又过去十分钟，苏老师和屠经理一同起身，走回大厅。苏老师招呼杜需沙过来，把一份购买汉卡的合同交给了杜需沙，并介绍两人。杜需沙向屠经理点了一下头，屠经理用鼻子哼了一下回应。

屠经理对杜需沙说：“计算机和打印机在我车里，先在这里安装好汉卡，调试没问题后，然后你再和我一起送到用户那里演示和交货。”

“直接到您用户单位去安装也可以。”杜需沙进行效率的建议。

“啧！我让你怎么干你就怎么干。”屠经理不耐烦了。

屠经理打开面包车门，跳上车内，用皮鞋踢着里面装着的三个纸箱子，命令般的口吻道：“抬下来，快点。”

杜需沙分三次把个纸箱子抬到大厅内的一张电脑桌旁边，再凭合同领取了汉卡。在杜需沙看来，所谓安装调试计算机，最大的工作技巧竟不在计算机硬盘的DOS分区、汉卡的安装、显示方式的适配调整或打印输出的调试，而在于一个人独立地拆装包装纸箱。三只纸箱子，分别是计算机主机、显示器和打印机，先要把箱子外的打包带剪断，密封胶带划开，只打开箱子一面，然后倒置于地，小心地提起纸箱，使设备同其内置的泡沫保护壳一起留在地面上；分离泡沫保护壳，打开塑料套，务必保证泡沫保护壳和塑料套不受损坏；取出设备放置到电脑台面上，用纸箱内的各种专用的电源和信号电缆，进行设备和设备之间的连接，同时，也可以打开计算机主机铁箱，进行汉卡的安装或者其他适配卡的调试了；汉字输入、显示与打印输出正常，就算安装调试完成，这时候就需要逆着拆卸包装的顺序进行再包装，其中最难点的技巧就是把显示器放入纸箱内——杜需沙先用双臂把扣好了泡沫保护壳的显示器端在胸前，然后叉开两腿，用脚和膝盖将纸箱固定，斜身先把显示器一边抵达箱口一侧，使那侧的箱子盖完全打开，再将显示器的另一边放置好，最后平稳地缓缓向下，直到显示器严丝合缝地进入纸箱；纸箱口封上胶带，用打包机重新打包，整个工作就完成了。

屠经理抽着美国希尔顿牌子的香烟，来回来去地围杜需沙身边转，显得很烦躁，烟灰很随意地弹在地面的地毯上，杜需沙也偷眼观察着。屠经理大约二十多岁，长得黑瘦，体格像个十六七的男孩，眯着的小眼睛旁有许多鱼尾纹，右额头上明显有一处刀疤，穿着一套毛料黑色西装，不合身，而且上衣和裤子满是皱折，脚上的那双皮鞋看样子从买的那天就没有擦过。屠经理夹着香烟的手指，指甲都很长，缝隙里黑糊糊的，小指的指甲留得更要长一截，这一直是杜需沙心理所厌恶的。

杜需沙真正最留意的是屠经理的寻呼机，黑色的小机器用亮眼的金属细链栓腰间。杜需沙暗想：如果我能够有一台，那么家人和朋友找我多方便，我在外多有面子。一定是126台的，松下的机器，现在得三千块钱，天呀，差不多是我两年的全部工资！杜需沙不由地羡慕起来。

突起的吵闹声从楼上一直滚落到大厅，先下来的是满脸怒气的麻老太太，紧跟在后面的是涨红脖子的裴经理。

矮胖的裴经理每天是西装着身，但是张了一副厨师的脸，以至于许多外人不相信他是科学所科室内的老员工。

“老，老，老麻，”裴经理急得略有口吃，“你这，这，这是本位主义，只关心小部门的利益，没，没有全局观。”

“我们的销售也是给公司带来整体利益的一部分，怎么就只关心小部门了，我们这是为公司，也是为了你领导的业务部的整体效益。”

“你，你们，你们的业务是汉卡销售，你却销售整整机，微机销售部门的销售任务没法做了，大，大家有意见，你要把整机销售全，全转，转给微机部门。”

“我们销售的汉字微机系统！与微机销售部门卖主机不相干。”

“什，什么汉字微机系统，拿块汉卡插在主机内，你就发明了个汉字微机？你，你贴什么金呀！”

“老裴，汉卡是我们科学所在国内研究独创，这个金子招牌大家都有权利充分用到家，你懂不懂？”麻老太太头也不回。

裴经理停在楼梯最后一阶，握着拳头挥动，斩钉截铁地说：“我，我是所里任命的业务部经理，我不容许你破坏业务部内各个部门的工作分工，我，我不容许！”

麻老太太脸色发白，气呼呼地道：“我要找闵总经理评理。”

正在吵得不可开交，尹宗从楼梯上飞似地跑下来，分别在裴经理和麻老太太耳旁说了一句，裴经理和麻老太太立刻偃旗息鼓，同时奔上二楼的公司总经理办公室。

杜需沙扶着设备的箱子正在诧异，屠经理使劲用皮鞋踢着纸箱，大声说：“哎！哎！你！快点抬上车，和我走。”

2017-03-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