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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冬天的早晨,天色也畏缩于严寒,时间已过了七点,还是灰蒙蒙的,马路上却已车水马龙,赶着上班的人们行色匆匆。每一面公共汽车站牌下,都聚集着黑压压的人群,大家一致地扭着脸,面向来车的方向,焦急地等候着。每部行走着的车辆都已经装满了人,车厢内拥挤得水泄不通。公共汽车在混乱的路面上,缓慢地行驶,逐站停下,等候又一批人的挤塞。

杜需沙顶着风,用力地骑着自行车,越过一个又一个车站,他必须保持这样的速度,才能在八点钟赶到公司。自从大学毕业后,他找到科学所公司的这份工作,已经几个月了,每天上班的路途是一种磨难,消耗了几乎他全天一半的体力和精力。

杜需沙嘴巴总是严肃地闭着,他不爱笑,要笑也从来不大笑,如果笑起来有些不自然甚至腼腆。她的女朋友蔚青青很不喜欢他心情重重的样子,曾经问他:你是不是从小就不爱笑呀?他回答:不是。蔚青青又问他:那你从什么时候开始不爱笑的呀?他不再回答。

杜需沙从小受到父母的溺爱,九岁大还睡在父母中间,但是在十岁的那年,他无忧无虑的日子就终结了。

那天的情景,杜需沙永远忘记不了:

礼堂里正在召开了对他父母的批斗大会,父母同时被押上舞台,父亲始终深低着头,紧紧闭着嘴,腿不停地颤抖,母亲却昂着头,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并且用愤怒的眼睛瞪着试图让她低下头的几个汉子。当时主持所领导工作的军宣队代表走上台,用浓重的地方口音,对父母特务嫌疑的罪证,进行了义正词严地揭露。

父亲杜危然胆小谨慎,走路躲着掉下来的树叶,生怕被砸破脑袋;惹事的是母亲谭悟及,母亲桀骜不驯,满街上的人都身着蓝灰色衣装,她却穿鲜艳上衣招摇过市。

五十年代父母在苏联留学期间相识,回国后,在苏联技术专家小组做翻译工作期间结婚。中国与苏联国家之间关系恶化后,苏联人离开了中国,谭悟及依然同她在苏联的老师和专家保持通信联系,这引起杜危然极大的恐慌,在三番五次地严肃要求被固执地拒绝后,杜危然甚至以自残相威胁过,但谭悟及我行我素。

珍宝岛战斗发生以后,全面战争似乎一触即发,中国对苏联充满着仇视和警惕。刚入小学一年级的杜需沙,在老师的带领下,高呼“准备打仗”的口号后,就提腹卧地,肘支头抬,双手拇指塞耳、其余四指掩眼,嘴巴张开,进行躲避炸弹的练习。

在紧张的气氛下,谭悟及悄悄转寻到相邻单位传达室,热情地与收发信件的老大爷攀谈,然后告诉老大爷:她因为搬家,新址还不能通信,所以她的信件暂时将邮寄到这里,希望老大爷帮忙。老大爷憨厚心善,就满口答应下来。她告诉老大爷自己的姓名是事先编好的,并开始使用这个地址继续与苏联方面保持信件联系。老大爷每当收到邮寄给谭悟及假姓名的信件后,个别收好,直到谭悟及来时当面交给。

天网恢恢。这件事情很快就被公安部门察明,老大爷交出刚收到了来自苏联的信件,痛心疾首自己被欺骗,但鉴于那些信件内容全部是个人之间的友情沟通,公安部门就交给资料所处理此事。

按理说,这事本应该不会很严重,谁知当军宣队代表找谭悟及讯问的时候,谭悟及恼羞成怒,打开了大门,站在办公楼楼道,高声地揭起军宣队代表与单位里一位女干部之短。军宣队代表是军人,骂起粗话,谭悟及则顺手抓起办公桌上的保温瓶扔过去,打破了军宣队代表的头。

资料所立即成立了谭悟及特务问题的专案小组。对于谭悟及履历上的贫农出身,许多人一直怀疑在心。专案小组派出三人出外调查,经过跨省市的艰苦奔波,拔山涉水,真相终于水落石出:谭悟及的出身被她自己隐瞒和篡改,她实际出生在满洲国大地主家庭。出外调查的一个意外的收获,就是杜危然罪证的败露。

在谭悟及被所专案组控制调查的同时,工人家庭出身的杜危然向找他谈话的军宣队代表信誓旦旦地表示,要积极检举揭发,并与谭悟及划清界限。但却暗地给谭悟及老家写信,要求他们就谭悟及出身保持一致的口径。那封信件,被出外调查人员得到。

礼堂台上展示着许多杜需沙很熟悉的物证,那些东西都是他父母从苏联带回来的,是从杜需沙家抄出来的:1,黄麻面的电子管收音机一台;2,德国镜头的佐尔基照相机一部;3,圆键手风琴一台;4,留声机一台和大量胶木唱片;5,一张俄国古代三勇士的壁毯、一张机织花卉壁毯和披肩若干条;6,一张留着短胡子的俄国年轻男人的彩色照片。

当军宣队代表指着那张照片质问的时候,谭悟及厉声高喝:“这是斯大林年轻时代的照片。”

台上同时展示了抄家出来的大约几十封俄文信件。

作为最后一项物证,军宣队代表摘下军帽,大家清楚地看到他头部裹着的白纱布。而这时,谭悟及说了一个字:“该!”,杜危然则把头低得更深,还低声央求旁边的谭悟及说:别再说话了,别再说话了,求求你了!。

军宣队代表最后宣布了组织决定:杜危然劳动一年,谭悟及劳动三年。然后,在两名派出所民警的协助下,父母被几个汉子带上吉普车,直接去了火车站,上了河南的列车。

批斗会场内,杜需沙与姐姐杜需娇也战栗着站在下面,他们是被父母专案组的一位阿姨带来受教育的。

当母亲被推搡地带离台上的那一刻,杜需沙看见母亲那一直保持凶狠的目光,一下子变得焦急与不安,她努力回头,向台下左右地寻找,杜需沙知道母亲是在找他,但是此时杜需沙不愿意母亲看到他;

父亲下台的时候,只是微抬头,瞥了一眼台下,目光像枯涸的河底;

台下大多是父母的同事,包括那些过去与他们家往来很亲近的叔叔阿姨们,此时,都异样地看着杜需沙姐弟,然后像从来不认识一样转身离开;

杜需沙和姐姐所在学校的两位班主任,也被父母专案组邀请参加了批斗会,会一结束,杜需沙的班主任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就像看到了瘟疫,马上避开,抽身就离开了礼堂。

杜需娇咬着嘴唇,搂着杜需沙走回家。在一下子显得那样冷清的房子内,姐弟两人心里都黑黑的,眼睛都酸酸的,但是谁也没有哭,也没有话。

“姐,”过了许久,杜需沙终于开口了,“我不再上学校了。”

杜需沙从此就自己中止了小学三年级的学习,地处和平街的资料所大院,办公楼与宿舍楼都在院子内,每天他在就在大院里优哉游哉地闲逛;杜需娇却坚持着自己初中二年级的学习,只是原来快活的她,沉默寡言,再也没有任何朋友来往,下学回来的路上去买菜,然后给她和弟弟做饭,吃过饭后就关在房间,专心地和在放学路上收养的一只野猫说话。

杜需沙突然发觉,那些昔日在一起玩耍的小伙伴,都在躲着他。看见一群小伙伴正在热闹地玩骑驴游戏,杜需沙兴冲冲地跑过去要加入,一个上初中的白脸大孩子,眼睛冒出凶光,举着拳头向杜需沙吼道:“滚蛋!滚远一点,找你当特务的爸妈去。”有一天,杜需沙终于看到一个比自己小的伙伴,站在院子中,知道他很温顺,就拉着他的手,一起玩起抽打烟盒的游戏。两个小孩正在聚精会神地盯着地面,那小孩的妈妈正好下班路过,突然尖叫起来小孩的名字,眼神很慌张,然后斩钉截铁地命令说:“快回家,家里来客人了。”当小孩悻悻地随他妈妈走开的时候,杜需沙依稀听到他妈妈低声说:“你怎么跟他玩呀,你不知道他爸爸妈妈……。”五分钟后,那小孩又出现在院子里,只是远远地躲开杜需沙,自己玩着什么。

夏天的季节,天气闷热,没有人理睬的杜需沙,就坐在远处看那些小伙伴玩耍。当卖冰棍车来的时候,小孩们就立即中止了游戏,呼啦啦地跑回楼,向家里的大人要钱,然后又冲回到冰棍车前,一人买一根冰棍,大口地吃起来。杜需沙一直坐着没有动,他知道姐姐没有给他买冰棍的钱,他只是觉得这些小孩太傻,“如果我的爸爸妈妈都在家的话,”杜需沙盘算着,“我会先找我爸爸说,爸爸给我五分钱,我要买一根冰棍;然后再去找我妈妈说,妈妈给我三分钱,我要买一根冰棍。”他想着想着就晃起头来,“这样我一下子就能吃到一根奶油的和一根红果的共两只冰棍呀。”

杜需沙顽皮好动,爱嬉闹做怪,惹是生非,院子里的大人小孩都畏惧他妈妈厉害,也就不认真与他计较。这天过节,在宿舍楼的几家共用的厨房里,姐姐正在炒白菜,邻居家双胞胎的两个兄弟反复地讲他们家在炖鸭子,杜需沙妒火中烧,趁厨房没有人的空隙,打开正在炖鸭子的锅盖,撒了一泡尿就跑出去。杜需沙还不解气,不一会儿回来,看没有人,又向锅里撒了把炉灰。

杜需沙正在院子里正暗自得意,就见两个兄弟跑下楼来,三个人也不说话就滚在一起撕打,院子里的孩子们都高兴地给两个兄弟助威,“打他,打他,他妈已经被抓起来了!”两个兄弟的爸爸也下楼来,看到两个兄弟不占上风,就出手一把提起杜需沙,借着杜需沙的挣扎,故意将他往墙上撞。杜需沙在那男人的手中动弹不得,四肢被揪住的衣服紧裹地发疼,就回头尖声叫骂,把他所能够知道的脏话全部骂出。那男人最开始手下还有几分顾忌,被惹恼后挥手就重重地打了杜需沙的脸一巴掌。杜需娇哭喊着,从楼上跑下来,手里拿着菜刀要拼命,众人便上来拉开。

回到家里,杜需沙的脸面上印着五指,红红地肿起来,辣辣地疼起来,杜需娇心疼地说:“以后你就乖乖地在家,别出去了。”

他点点头,端起姐姐盛的饭吃着,咽下去的都是酸酸的眼泪。

脸不觉得疼后没几天,耐不住寂寞的杜需沙,就又到外面到处走,但是他聪明了许多。有一次,他出了院门,过到马路对过的商店里去逛,回来时穿过一个楼群走近路,狭窄悠长的小路被夹在左右两旁的楼房之间,杜需沙心里起了不祥的感觉,在就要疾步走出楼群,离小路的尽头只有十几米的时候,他与两个陌生的大男孩迎面相遇。

“站住!”当与他距离只有五米的时候,其中一个陌生的大男孩喝道,“干什么哪你?小东西。”

其实杜需沙一看到他们的时候就知道凶多吉少:两个陌生的大男孩当看到他的时候,相互交换了个诡异的眼神,并从地上拾起木棍,放进袖子,然后双手交叉着直向他快速而来。他们之间距离太近,杜需沙后退已来不及了,他暗暗叫苦:看来今天要挨一顿打了。

情急下,杜需沙竟然计上心来。他突然放慢脚步,然后渐渐停下,双手插进库兜,先用脚踢着地上的石子,一副悠闲自得的样子,然后又抬起头看着身旁最近的那幢白色的楼上,显得很焦急的样子,总之,他好像根本没有看见那两个陌生的大男孩似的。

听到陌生的大男孩的逼问,杜需沙很惊讶地转过头,淡漠地看了他们一眼,很轻松地说:“我在等我二哥哪。”

接着,杜需沙用抱怨口吻,像自言自语,又像不经意间向他们倾诉着。

“我二哥找他同学,上楼半天了,怎么还不下来?”

然后,也不看他们,对着楼上就喊:“二哥,二哥,你下来呀!”

喊过之后,杜需沙强压内心惊悸,再装得若无其事地回头——那两个陌生的大男孩早已经没有踪影。

这件事,让杜需沙自鸣得意了好一阵子。

四十分钟后,他已经骑车接近中关村。路面不宽但是很直,白漆线在地面上划出了车道,中间是汽车道,紧贴着的是众多自行车占据的窄道,再旁边是以备防洪用的土沟。他骑行在最靠近汽车道的线路上,虽然,风吹得他的下巴僵硬,眼睛被刺得流出眼泪,只能够眯着眼睛,但他依然保持着高度警觉:一方面在不断超越自行车车流的时候,要小心与右侧其他自行车的挂蹭,另一方面,更要小心左侧后开来的汽车。每天这一路,总会有几次惊险,或者是从后面驰过车辆司机的责骂。

前面就是中关村电子一条街。有关中关村这个地名的来历,众说纷纭,传说有许多种。其中一种说法是,“关”原为“官”,“中官”,就是太监,据说旧时这里是太监的坟地,故称“中官村”,后谐音为“中关村”。后来,中关村成为了中国科学院各个研究所的聚集地,也邻近北京大学、清华大学等大专院校。正因为如此,几年前,一些研究所和大学的科技人员到这一条街上,开办了几家专营计算机的公司,并且赚到了许多钱。而后,就在短短的这几年里,更多的人从四面八方蜂拥而至,几百个公司如雨后春笋般地出现。更多的公司,在这里发展起来,更多的人,在这里赚到了钱。现在,中关村俨然已是北京乃至中国的计算机销售的中心,被称为“中关村电子一条街”。

道路的两侧建筑高矮不一,隔不多远就能够看见上面有很大的公司招牌,过了黄庄后,这种各个公司的招牌就非常密集,甚至重叠而立,起码上百家。在杜需沙的脑海中,最大的公司是四通公司、科海公司、京海公司及他所在的科学所公司,所以每当别人问起他工作单位的时候,他都会脱口而出,即使他同时内心深处流过一股无名的寒意。

从中关村路口向东一拐,科学所公司也就在这附近。杜需沙抬起左手,用牙齿叼开袖口,看了一眼手腕上的手表,七点五十五!他马上便像运动员冲刺一般地,屁股离开座椅,双手按紧车把,身体左右晃动着,猛蹬自行车。

在公司门口下自行车的时候,他的两条腿几乎站不直了。

还好,差一分钟八点。杜需沙长舒了一口气,如释重负地走进公司大门,大门里面,他的部门负责人麻老太太正在和其他同事说话,好像没有注意他,但是杜需沙觉得麻老太太的眼镜片的折光一闪。

2017-03-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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