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顼只听纸条是谢瞻云所呈,就放心接下,等他看到字迹时,沉思了许久,半晌才唇瓣轻扬,吩咐内侍传些茶点,请谢瞻云一起到升平楼去。
赵顼早就往升平楼候着了,面前设主副两案,各自都放了三味茶点和才泡好的上品顾渚紫笋。
让谢瞻云意外的是,赵顼还一早就摒退了所有内侍与宫娥,孤身在主案坐好等他前来。
“拜见官家。”谢瞻云还是在升平楼里恭敬地对赵顼跪拜请安。
“平身。”赵顼含笑将谢瞻云递给内侍的纸条拈了出来,“下朝后,你特向内侍塞这个字条,是何用意?”
那谢瞻云送的纸条上,只写了“绮纨之岁”四字,以及最下方“谢瞻云”这个落款。
赵顼笑道:“所谓绮纨之岁,是指人少年之时。你写这不明不白的四个字给朕,是想起跟朕少时一起读书了不成?朕想了想,你八成是想讨朕的茶喝,刚巧得了上品的顾渚紫笋进献,你倒成了头一个跟朕一起喝的。”
谢瞻云笑着起身,看着面前这个少年帝王已有雄心壮志,但谈笑之间还如当年般亲厚活泼的倜傥公子模样,倒是欣慰至极,他也不见外,顺势落座在副案上,拱手谢起这茶来:“谢官家赐茶。”
正说着,抿唇就去尝这好茶的甘醇,赵顼一怔:“怎么,还真是来讨茶喝的?”
谢瞻云此刻才开门见山:“臣只是想攀着和官家儿时的交情当做引子,请官家提前恕臣今日想在官家面前肆意扯些无稽之谈的过错。”
“朕既设私宴召你,便是会了你的意,你我自幼一同读书的情谊,朕不会忘。”赵顼听来谢瞻云这话新鲜,话还没说先请罪上了,便兴致勃勃笑问:“你且说来,什么无稽之谈?”
谢瞻云捧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颤,扬眸郑重道:“即便知道或许是无稽之谈,官家也愿听吗?”
“你便只当朕是当年还未为储继位的大大王就是了,还是你阿爹的学生,还是你的好友。”赵顼并不摆谱,随意笑道:“而且,以你的为人,你是不会平白无故说什么无稽之谈,朕信你谢瞻云口中,绝无空穴来风之事。”
“不瞒官家,臣上月又私往越州一带,才折返回京,事涉……已经结案了的月杨村之案,臣实在辗转反侧,遂有些话和曾经的发现,不得不说。”谢瞻云心中略发紧张,但事情成败在此一举,他还是决定将那火漆印的碎片亲自躬身呈给赵顼:“官家请看。”
赵顼凑近一看,发觉这指甲盖大小的火漆印只是略有凸起的触感,却不知是什么,一时也看不清楚,不解道:“你拿来的,这是什么?”
“这是火漆印的碎片,没被烧烬,被月杨村之案的幕后之人意外落在黄土之下的。”谢瞻云道:“臣早在初春时,就察觉越州怪异,正好赶上会稽的前知县贪腐被官家罢黜,新的张知县到任,臣便想看看张知县人品如何,就游山玩水似的去了会稽一带,是而意外发现了月杨村里这见不得人的勾当。臣隐约察觉这月杨村之事乃是官商匪三者勾结,便设计帮助月杨村百姓逃离魔爪,使他们跑到会稽张知县统辖的范围内躲避,臣还安排了粥棚米仓以待接济。岂料奸人恼羞成怒,使得米仓粥棚坍塌,更惹两浙路一带所有流民齐奔会稽去讨生活,会稽岂能容这么多难民生计,一时险受不住了。幸得舍妹和濮阳郡王慷慨解囊,又有越州知州相帮,这才勉强度过流民之乱。事后臣随张知县深入月杨村彻查,也是苍天有眼,臣在血泊遍地的黄沙之下,拾起了这枚不过指甲盖大的碎片。”
“火漆印……”赵顼是位明君,凭借着触感,又将那火漆印碎片对着天光瞧了瞧,隐约瞧出了上头的图案,便想起朝中今日热议的谢听雨设擂猜谜之时,立时浑身一凛,不敢置信道:“这火漆印的图案,是否与……市井中突然流传起来的谜面有关?”
谢瞻云哽咽着,点了点头。
赵顼又惊道:“与那‘清明’二字有关?”
“是。”谢瞻云暗自咬牙,拱手朗声回道:“准确来说,是与何清明有关。”
赵顼若有所思地想了许久,想起这素来沉着冷静的何清明今日在朝中的确是反应有些过于强烈了,平日他可从不这般的,只是重提旧案,却是一桩已称了结案的旧案……
赵顼也有些苦恼,“可是朕派去查月杨村这桩案子的几位大臣都回报说,这幕后之人,是死了的曹益。”
“臣不信!臣早在月杨村时就发觉此事绝非这般简单!这月杨村幕后之人凡事做的滴水不漏,一点证据都没有留下,用私兵冒充土匪占村欺男霸女,岂是这曹益一介六品官就能设下的网、布好的局!必定事后牵连甚广,才不断有女子被害!何况曹益的死疑点重重,月杨村也好,青城寨也好,他都没有必要一定如此赶尽杀绝,臣上月乔装出城再次去越州。只因为张知县说抓到了月杨村中占村为匪的恶霸,本被何清明事后追杀暗害,幸得会稽一位娘子意外救起,将人交给了张知县。臣当夜就出城,紧赶慢赶前往越州,就是生怕这人证出了什么变数。”谢瞻云激动不已,可最后还是无奈一叹,“可回程时,还是晚了一步,最后的人证活口也遭到伏击毒杀,臣没了证据,知道任是鞫谳二司也不能再查何清明与此案相关,所以臣只能出此下策,请官家顾念少时情谊,听臣这肺腑之言、亲历之事。”
“可惜你回来迟了,没在曹益刚被推出来当替死鬼时,你就说了这诸多疑点,现下实在为时已晚。”赵顼懊恼地摇了摇头,“王公回京,朕重提革新之事,朝臣本就多有不满,此刻的确是不该再因月杨村之事,而重新彻查分散精力了。”
“官家的顾虑,臣知道,臣也知道官家因此事雷霆震怒,一时半会任谁权势滔天,也不敢再私下欺男霸女、豢养贼匪了,可是臣仍然认为,这普天之下不知多少无辜女子都曾受此案牵累,命运悲惨,至今也不知所踪,所以臣觉得何清明理应还她们一个公道!”谢瞻云双拳蜷握,声线颤抖,“可臣除了这枚真的只有指甲盖大的、不值一提的火漆印碎片,还有一腔臆测与经历,再没其他的实证了,臣也知道,臣为难了官家。”
赵顼站起身,走到谢瞻云身边,示意他不必再持着身子行礼,轻拍了拍他肩头:“朕知你心意,你与令妹处心积虑策划此事,又是设擂猜谜,又是在朝堂上给何清明难堪,无非是希望这个火漆印和清明这个谜底让朕关注一二,顺便在朝中注意一向沉着冷静的何清明可否有反常之态,可是如此?”
“官家圣明。”谢瞻云颔首,“此次市井上下联合将此事闹大,何清明必会有所行动,官家若是肯信臣这个年少玩伴的,还请官家,多留意他的举动。虽月杨村之事结了案,可这世间千万女子的不平,或还无处可诉。”
“朕会留意的。今日朝中,他却有出格之处。”赵顼还是答应下来,笑着指向谢瞻云:“不过你们这机会把握的倒是好,他才自大相国寺返城,本就彻夜未眠,翌日还要上早朝述职,这人头昏脑涨又大受刺激的时候,是难免冲动,冲动的人就容易没了规矩,你们也是狡诈得很。”
“臣没有机会了。”谢瞻云咬唇道:“臣只能出此下策,博的还是官家与臣儿时抵足而眠、同窗多年的情谊,若非是如此,臣也不敢这般肆意而为。”
“听雨这小妮子几斤几两,有几把刷子,朕是一清二楚,她天真烂漫,想不出这等招数。至于你,你素来光明磊落,谨慎周全,这般刁钻耍赖的法子,也大抵不是出自你的手笔。”赵顼一早看出这计划不止出自谢家兄妹,好奇道:“说吧,这法子谁想的?那市井里操纵此事的,究竟是何人?”
“臣不敢欺瞒官家,此法子的确不是出于臣与舍妹之手,出此下策之人,是……臣的内人。”谢瞻云略见一丝赧然,却没隐瞒,只闲话家常道:“就是臣跑越州跑的勤、跑的急,还没来得及下聘。但,家父已经应允了。”
“既未过门,算是哪门子的内人。”赵顼道,“你这般说,是怕有心人挟私报复,想朕护住她吧?”
“官家英明。”谢瞻云展颜笑着又作一礼相拜,“请官家庇护。”
“朕,允你。”赵顼看出谢瞻云对心上人的关怀紧张,遂挑眉轻笑,眼中也是很赞赏出了这个滑头却百利而无一害的计策的女子,“她在何处?”
“旧巷,饮馔记。”谢瞻云据实相告,“臣的未婚妻,是饮馔记的掌柜娘子颜氏。”
“饮馔记……是那个,炒椒香凤凰骨的?”赵顼明显对此事有耳闻,毕竟他也时常宴请朝臣,也是听说了这从醉酒的谢公口中说起的、被樊楼大厨自叹弗如的所谓凤凰骨,“她是商籍女子?”
“正是。”谢瞻云笑道:“本是颜氏随手所做的菜肴,没想到意外名噪东京了,官家见笑了。”
赵顼回忆到谢青松那日也来提过,便道:“朕之前从未听过这旧巷的名字,还是前些时日与老师商议迎王公回京授职之事时,朕听老师也为旧巷说话,说那里破败凋敝,全无盛世东京之象,还竟是住些鳏寡孤独之辈,而今看来,也是为你那位‘内人’说项的吧。”
谢瞻云倒没想过这颜胜雪不仅让谢青松很是认可她这位准儿媳,还真能撺掇着谢青松帮她到官家面前来说重新派人给旧巷整饬修缮一番的事……这小娘子,可真是不简单,她竟还一直瞒着他没说!
“旧巷是偏远了些,从前叫燕归来街,后来遇了祝融之祸,便荒废了多年。”谢瞻云回话道:“改叫旧巷以后,铺子也不多,街坊四邻的,也的确都是些鳏寡孤独之辈。不过官家而今听了家父的禀明,想来也有主意给他们抚恤了。”
“朕正要授意人去帮衬帮衬那旧巷呢。”赵顼疑惑道:“不过,那旧巷听说要格局没格局,要人气没人气,冷清破败,你那内人怎么选在那里开铺子?”
“燕归来街的唐府,曾是她的家。”谢瞻云道,“颜氏的阿娘,是唐府的娘子。”
“唐府……”赵顼回忆道:“朕少时听宫中嬷嬷曾说过,仁宗温成皇后当年常与燕归来街住着的一唐府小娘子说禅听佛,后来那唐府娘子还送了好些亲笔抄写的佛经给诸多宗室,就连温成皇后也收藏了一本,也是对她的娟秀字迹和佛法悟性赞不绝口,这位唐府娘子,是颜氏的母亲?还是姨母?”
“正是颜氏母亲。”谢瞻云想起父亲好像也曾收藏了一本当年唐氏所抄写的佛经,便觉大概就是同一人了。
“前些日子东京倾盆大雨下了三天三夜,给给事中章安的官廨浇垮了,朕好不容易请章安这老匹夫回京,而今不过一年官廨就塌了,他身子骨又不好,听说现下都赁租个民房当廨舍住了,狼狈得很。”赵顼此刻了解颜胜雪的底细,也知道这姑娘的伶俐聪慧大抵也不是寻常市井泼皮,便想好如何护她了:“朕一早就想给他新建个官廨给他住着,他还说要僻静偏远的,朕正为此事为难呢,而今你这未婚妻倒给朕出了个好主意,就建在旧巷里头吧。他也是个好诵经念佛的,想必那从前唐府在过的地界儿,他会喜欢的。”
这给事中掌邸报审校,何清明动之不得。另一方面,章安乃是赵顼亲自启用回京的,是赵顼心腹老臣,他大抵也是想让章安帮着留意何清明可否会对颜氏有小动作,也算是给重修旧巷那些官员当个监工。
“多谢官家!”对于赵顼的用心良苦,谢瞻云自然大喜过望。
“快起!”赵顼见他拜了又拜不免无奈,最后还是注视着案上的火漆印碎片,深邃的眼眸轻轻眯起,正色道:“这何清明,朕会单独来召,只是,你知道的,这鞫谳二司结的案,没有证据的前提下,朕很难再提,所以,即便真是何清明的错处,只凭这火漆印,朕此刻……是的确罚不得他的。”
“官家所言,臣完全明白,臣也并不想为难官家。”谢瞻云已经达到目的了,便再无其他出格的请求,“臣只是将所见所闻皆禀报给官家,官家如何作为、评判,臣不敢置喙。”
赵顼道:“不过,这锦鲤娘子,的确人品上佳,不怪二伯时常夸奖。等你家三姐儿出嫁,朕按谢公给她备得聘礼十倍相赐,保她风风光光的出嫁,定比那公主出降还有排场,必得不了婆家欺负的。”
听到此事,谢瞻云眉心几不可察地皱了皱,似乎沉思着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随后还是客气地婉拒:“舍妹岂敢承受官家如此大恩。”
赵顼却道:“又不是冲你,朕是冲这小丫头对外悲天悯人,对内为兄分忧——这叫,千金散尽,还复来。”
“臣听不了这话,臣得将官家赐的茶点一应包成索唤拿回家里细细地品!”谢瞻云办完了正事便不敢在宫中逗留了,主要也是怕给赵顼添了麻烦,立刻动身离开。
“跑的比兔子还快。”赵顼无奈,却也没拦着他,转而唤了内侍上前,严肃道:“宣太常寺少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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