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马，出了扬州城。正是清晨时分，往来的人影稀少。春风轻拂、杨柳笼烟。如斯美景，反使人依依不舍，增多少离愁别绪。

郭玉芙回过头，看着越行越远的扬州城。眼角微微湿润，只是不知道再回来，已是何时？

小翠并没有注意到自家小姐的感伤，低着头嘟囔道，“小姐，以后到了京城，只怕再难吃到我们扬州的美味了。赵氏酒酿汤圆、东桥胡饼、西门口的阳春面、皮市街的豆腐脑，还有，还有东头蒋家的鸭血粉丝汤……”。小翠的嘴一张，似乎就止不住的样子。郭玉芙本自伤感，被她一说，反而笑了。

郭玉芙低下头，将眼角的泪轻轻擦拭干净。不禁又想起日前娘亲对她说的话：“芙儿，你姨妈回信了。道你表哥，已经聘定礼部黄尚书家的千金，年底就要成亲了。你姨妈本来叫我去观礼，可是这么个大家子，我如何走得开？你年纪也不小了，一直久居深闺，娘亲也想你出门散下心，长点见识。何况你姨妈也念叨着多年不见，很是想你。”

“这”，虽则早知道侯良那边出了变故，可是真的听到确切的消息，郭玉芙还是感觉一时难以接受。似乎从前填充心里的很多的东西，一下子被抽空了。可是，纵使侯家毁婚，自己上京去干嘛呢？再则婚事在年底，现在才三月，也无需如此着急去吧？

郭夫人似是知道她的疑惑，又道，“虽则婚事在年底，你早些去，也好陪你姨妈。你也知道，打小你姨妈就疼你。何况，上京是大康一等繁华之地，高门大户人家的子弟，掰着手指头也数不过来，你姨妈的意思……”。实则这也是郭夫人的意思。

本来接到信时非常生气，可是静下心也想，事已至此，再说侯良是自己的亲侄子，又能把他怎么的？其姐在信中道，京城是千年古都，高门林立、巨贾遍地。既然耽搁了玉芙的婚事，是侯家对不起她。不如，将功补过，让郭玉芙即刻进京，侯家定为她择上一门上好的亲事。决不会委曲了郭玉芙。郭夫人也暗思只得如此。二则，早前郭家为了侯家，拒绝了许多亲事。现在亲事扯黄，若传将出去，只怕于郭玉芙的名声不好听，也难免让人笑话。让玉芙离开扬州，只怕是目前最好的办法。正好近日天师一行起身回京，带着玉芙，自家也省心，是再好不过的了。

郭夫人这么一说，郭玉芙也知道了姨妈和娘亲的意思。她本来性子也傲，再不想见到侯良。可是，不知道为什么那日，她又鬼使神差的点下头。是因为，京城的繁华么？听说上京的女人，最是时尚，穿衣打扮都影响了大康风尚。上京的女人喜欢宽眉毛，举国的女人就把眉毛画得粗如蝉翼；上京的女人挽个流云鬓，全国的女子便争相斜着发鬓以为美。上京的女子，若是把脂红打在眼角，外省的女子决不敢把脂红抹在脸上。上京城的风尚一日三变，别处的女子怎么也追不上。总是才把眉画粗了，却又流行细眉了。等会梳流云鬓了，却又流行双环鬓。还听说上京的风流男子，宽衣广袖，以白为美。若是肤色不佳者，每日尚需敷上又白又滑的脂粉，涂上香香的口脂，才得出门……每次和韦无暇聊到上京的红男绿女，两人总是咯咯地笑，对这些矫揉造作之举动，甚觉好笑。可是，如今，自己也要去了风流富贵、晨钟暮鼓的帝都了么？

马车轱辘向前进着，也不知道行了多久，主仆二人渐渐睡着。

最前的一辆马车里，端坐着当朝天师。窗外的景色不停在变化，繁花遍野，草木春深。天师眼目清明，无一丝波动。纵使春深，纵使花落，纵有风情，于他何干？

急急修行，细算人生，能有几时。任万般千种风流好，柰一朝身死，不免抛离。蓦地思量，死生事大，使我心如刀剑挥。难留住，那金乌箭疾，玉兔梭飞。早觉悟、莫教迟。我清净、谁能婚少妻。便假饶月里，姮娥见在，从他越国，有貌西施。此个风流，更无心恋，且放宽怀免是非。蓬莱路，仗三千行满，独跨鸾归。

当初长公主，当今皇上同母的妹妹——玉叶公主，对他表达情怀，他便写下这首小词回应。据说长公主看了，当时便凉了心。再后来，好好的嫁了人。后来的小公主，玉枝出家前，他又把此词题在碧玉笛上，作为礼物送给玉枝。两个都是金枝玉叶之身，绝色之容。凡间女子，似乎再难动得他半点春心。

“师父，四月初的立夏之典，不是由你主持么？现在离四月尚有十天，扬州离京一千多里远，只怕来不及赶回京城。”玄明的脸从窗口探进来，说道。

这一大队人马，每日行色悠悠，日行不过几十里。何况，从扬州到上京，本来行经南京是最近的路。但南京是是非之地，天师早说过要饶道而行，不惹事非，如此一来，只怕行程又加多了几日。算来算去，也赶不上四月初的立夏典礼。

陌上花开，许许而归。这样慢慢地行到京城，似乎也不错。天师暗想。可是，俗务缠身，似乎由不得他过于自由。天师反复把玩着手上羊脂白玉雕成的莲蓬把件，玉质温润，令人舒心。淡淡回道，“误不了时间的。”

听到师父这样回答，玄明便有了底。师父神通广大，他是一向都知道的。撒豆成兵，呼风唤雨、役使鬼神，这些从前只存在传说中，或只存在故纸堆中的法术，师父都会。甚至，书上没有记载的法术，师父也会。只是传到弟子手上的，不足一二。非是不传，只因常人资质有限，无法修习这些高明的法术。纵使勉强修了，也没有神力来施展。反而图耗心神，有损寿元。

这般晓行夜宿，这日已到胶东境内。前方现出一片山谷，壁陡如绝，高峭如劈。路也崎岖起来。又行了半个多时辰，猛闻霹雷之声，响彻山谷。马儿扬蹄，不断嘶叫。众人止步不前，但见左边前方百丈悬崖，清流如带，怒溅而下，百丈瀑布如一匹白练垂下。水花四溅，细雾蒙蒙，如万粒银珠飞崩。崖下巨石如席，四周峭壑阴森，松柏凝幽。纵使暮春三月，众人仍感觉凉意丝丝袭人。

“啊，东镇沂山，风景如此绝妙。”众人中早有人赞叹。原来此处正是大康太祖亲封的东镇——沂山。传说太祖曾在沂山与前晋大将韩通激战。在祖天师及沂山山神的帮助下，才得战胜韩通。缘于此，太祖夺得天下建立大康之后，便钦封沂山为东镇。并在沂山东麓建庙观以为纪念。太祖崩后，后来当皇帝的几位，亦有带百官到沂山祭祀。是以，在大康，沂山纵使不是天下第一山，却也是一座名闻鲁中的名山。

郭玉芙和小翠早在美景中失了语言，深毁从前足不出户，哪知大好河山，如此壮丽。见那百丈瀑布，如珠溅玉；峭壑峻岩，别有幽处，竟恨不得下了马车，在此美景中流连一番。

这时却听得半山腰传来一阵悠扬的笛声，笛声并不响亮，婉转低扬，如泣如诉，即使水声轰隆作响，笛声仍是清晰入耳。

郭玉芙对小翠道，“打个赌，这吹笛的是个美女，年纪也不大。估计年青时被心爱的人所伤，所以才有这样忧伤的笛声。不知道，天下间还有哪个男子，竟会舍得伤了佳人之心？”

小翠不信她的，“小姐，你光听了笛声，怎么就知道这么多？难道我们跟了天师多日，你也得了神力？还是，”她笑道，“根本就是你乱说的，呵呵。”

郭玉芙还未说话，却见一个人影从右侧的山道里慢慢走出来，行近了，才看清是一个青衣女冠。

那女冠看上去年纪也不大，素颜青衣，脸色肃重。在天师驾前跪下，“我家观主，有请天师入观一叙。”看了一眼马车里端坐的天师，继续道，“观主早已备下沂山最好的银毫茶，以峰顶的积雪煎煮，清香之极，只待贵客。”

郭玉芙心道，观主，莫非就是刚才吹笛的女子，却原来是静虚天师的旧识？好象听说本朝的玉枝公主，三年前出家当了一个女冠。难不曾，这东镇观里吹笛的女子，就是这位公主？

却听得前面马车里，天师淡淡地回道，“多谢你家观主厚爱。但贫道尚有要事，途中不敢耽搁。将来得闲，自当再来拜会观主。”语气虽淡，但意甚坚决。青衣女冠只得趁身退立路旁。目送着天师的马车和弟子一行众，慢慢远逝。心里暗叹，可惜了公主多年痴心，这天师还是一如当年的冷淡，没有丝毫温情。

远远地，沂山最高的玉皇峰顶，一妙龄女冠迎风而立。却有数行泪水滴下，湿了青衫，湿了手上碧玉制成的长笛。那玉笛上，刻了一行很小很小的字：急急修行，细算人生，能有几时。任万般千种风流好，柰一朝身死，不免抛离……,这笛子是他送给她的，是想让她早早绝了心吗？可是，人世间的感情，千丝万缕，刻骨铭心，情之所钟，如何说放就能放下呢？

2019-25-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