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谢秋意房里的丫头聚在咱们门前嘀嘀咕咕,你可知她们都说了些什么……她们,她们竟说你是明日黄花,大势去了!”兰珥从门外带进来些寒气,低头扯着袖子,面上却藏不住气恼。
“你说的这些我知道了,我打个盹儿,你下去吧。”说罢我把头往黄梨木雕花椅子背儿上一靠,假寐起来。半晌没动静,我将眼睁开一条缝,她还未走,见我是装睡,秀眉一蹙,三两步走过来,恨铁不成钢道:“夫人,人家都欺负到咱头上来了,我都忍不了,你怎么还坐得住呢!”
我托着腮,笑吟吟地问她:“这月薪资被拿啦?”
“没啊。”
“吃穿用度缺着了?”
“哪有。”
“既然爷待咱们如常,又没短着,你紧张什么呀?”
“可……可爷头年还说只爱你一个的!”
我扑哧笑出来,“男人的话靠得住,雪貂也能上树了。”我柔声唤来雪貂,用手抚摸它短短的泛着粉色的皮毛。忘了说,雪貂是我给这小东西起的名字,它其实是一头小母猪。
春里爷带回来一个女人,打那后就不来我这儿了。有一次我拦住他的贴身随从梅敦,他念我平时待他不错,把我拉到一边模模糊糊说了几句。我这才知道爷只是偶然宿在那个叫谢秋意的女人房里,平时都在书房。我本该松口气,却觉得更沮丧了,爷宁愿宿在书房也不来我这,谢秋意身边的那些小丫头说得倒也没错,我在爷心里的位置确如明日黄花,大势去了。
用过午饭,我心里攒着几分烦闷,便来月娘湖散步。
湖心翠澜亭站着一个女子,我听见俾子唤她二夫人。
我远远看她,并不上前。她穿着一身纱绿绸裙,外罩芙蕖色小袄,虽不显华贵,却很得宜。她站在翠澜亭的石阶上俯身嗅着湖里开得正鲜的烈焰冷莲,安安静静的形容倒像是从山水画儿里走出来似的。
我站在湖边,足底生凉,禁不住打了个喷嚏。
翠澜亭下那女子似乎耳力极好,这样远的距离都听到了我的喷嚏声。她转过身来,款步走到我跟前。
“早听闻姐姐有超尘之姿,今日一见,果然不俗。”她道。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谢秋意,梅雪鹤带来的那个姑娘。她并不漂亮,但眼睛里有一种精锐之气。原来梅雪鹤喜欢这样的女子。
我见她赏花时温媚,心生两分好感,也回赞了她。
一语落,见梅树清影里走来一人。
冬辉洒下,金麟渐开,明晃晃的灼得我双眸生痛。
来人是梅雪鹤。他着一身黑色大氅,行动处有山岳之姿,只是他身后树树梅花,衬得他愈发眉目冷然。
谢秋意回首一望,面上登时浮起喜色,曼声叫了句“鹤郎”,又垂首默立,真是怯怯不胜娇羞。
“爷。”我温良恭俭让地沉声问候他,自认中规中矩,挑不出毛病。梅雪鹤的目光投在我脸上,落了一瞬,没起什么波动,这日甚干冷,阳光却很足,打在他身上脸上,他整个人便像明霞加身一般,是故我瞧得不真切,只觉得他眼中似乎暗了暗。很快他收回目光,同谢秋意道:“今日习《礼》,可有什么得获?”说话间,梅雪鹤往书房方向走去,我见他手上拿着一本薄册子,大概是急着处理的文案。
谢秋意跟在他身后五步之遥,不迫近,也不拉开距离,笑容善解人意,“可学了不少。”
“嗯。那很好。”
见梅雪鹤没有继续问下去的意思,谢秋意便不复多言。
恍然间灵光乍现,我脑海中影影绰绰浮现出两个朦胧身影。
一个穿着暗色衣服身姿飒朗的少年背着剑抱拳走在前面,身着明黄衣裙的少女亦步亦趋踩着他的影子跟在后面。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后面捣什么鬼。”少年语气带笑。
少女从他右侧探头,娇憨道:“天啊,你背后都长眼睛的?”
少年却不接她的话,停下脚步转过身反问道:“夫子今日讲授的,你可都记得了?”
少女低下头,默了一阵。
少年叹了口气,板下脸道:“别指望我这次会再给你代写课业。”
夕阳穿过连廊,照在雕花的浮梁上,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影子交织着,像一个缠绵的拥抱的姿势。
思绪渐渐拉回来,等我回神时,梅雪鹤正定定站着。许是他觉得就这么让小娇妾碎步追着太失风度,抑或有些不忍,在等谢秋意跟上罢。只是他回眸时惊鸿照影般的一瞥,竟与我未及收回的目光相撞。饶是从前时候早该司空见惯,我却也不禁感叹他一双眼睛长成这样,不经意的一眼瞥来,便足够让我心底怦然。
这真真让人头皮发紧,我赶紧望向别处,佯作看风景。
谁知梅雪鹤竟向我走来。
难不成他想起我这正牌夫人的旧日好,终于知道自己昏了头,要是他跪在我面前痛哭流涕,那我自是要原谅他的,我拢了拢袖子站好,当真是恭端敦肃,波澜不惊。
许久不见他言语动静,我微微抬眼,却堪堪望进两泉冷融融的秋水里。
他似乎是想起什么,眼梢泛起一丝怔忪,虽瞬息即逝,却恰巧被我捕捉,他就这么站在离我两步远的地方与我相对而望,彼此没有言语。想到谢谢秋意还在不远处看着,我面上便有些挂不住,侧头干咳一声。
梅雪鹤倾身靠过来,我微微后仰,生硬得板着脸,极力想掩藏慌张,和纷乱。
那种小鹿乱撞的感觉很苦涩,甚至比看到他跟谢秋意腻在一起都还要苦,它提醒着我,看,就是这个人,无论他多不在乎你,抛弃你多少次,只要他稍有动向你便慌乱无措,微勾手指你就会巴巴地自己跑去,然后再被他弃如敝履,践踏入泥,万劫不复。
“躲什么?”梅雪鹤轻轻地笑了一下,谈不上温柔,但也没什么敌意,可他那不以为意的神情,漫不经心的语气却让我的心如坠深渊,如履冰河,凉得厉害。
他抬起手,轻轻拨去落在我发间细碎的白梅花瓣,眉眼间是无双风致,唇畔衔着几分优雅从容,海底月是天上月,眼前人是心上人,这样风华绝代的公子,他是我的相公。可是他温柔的手指落在我的发上,我却觉得更难过了。
“意娘,过来。”谢谢秋意闻声走来,梅雪鹤温柔地在她发髻上别了一枝白梅花。谢秋意一脸受宠若惊,“我还以为你折来,是要给姐姐呢。”
“她?”梅雪鹤唇角微微挑起一个捉摸不透的笑,哂道,“木头一样,寡淡无趣。”
我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只觉心中郁愤难平。
“木头一样?”我气昏了头,问了一句。
“怎么,不叫爷了?”梅雪鹤疏淡道。
我侧过头,不答话。
“瞧瞧,真是不敬,”梅雪鹤放柔声音同谢秋意道,“意娘你日后可莫要学她。”
“可是……妾身嫁入梅家,自然一切礼仪规矩依从姐姐,万万不敢违背。”谢秋意低头顺目,但嘴里说出的话却是火力十足。
我正琢磨如何兵来将挡,却闻梅雪鹤悠悠开口:“你我一处之时,不必时时以你这姐姐为表率,她自己都迷糊着,又如何指引你?”
他顿了片刻,又道,“你若不喜学女子礼仪,大可不必理会。保持你本真的样子已是最好。”
梅雪鹤似乎这时候才想起自己还有些事务没处理,匆匆嘱咐谢秋意几句便走了。
“姐姐。”有温柔女声在耳畔响起,我侧头,对上谢秋意那双精明而凌厉的眸子。
无论是这双眼睛,还是这个人给我的感觉,都与在梅雪鹤面前温柔娴静小鸟依人的感觉相差甚远。甚至连声音都看似相仿,实则殊异,此时虽然温柔,但毫无娇怯之感,竟让人觉得柔中着力,暗怀阴恻。
“人微福薄,当不起你这句姐姐。”我想着她阳奉阴违那几句话,便懒得虚与委蛇。
谢秋意竟然同意地点点头,“我叫你一声姐姐,不过是为了客套,但这个家里孰尊孰卑——姐姐深明大义,想必是分得清的。”
“哦?我倒想听听,这尊卑长幼,怎么个分法?”我好笑道。
她大概早料到我这么说,答得很是流利:“男人是天,梅雪鹤爱我,这便是天纲。”
我懒得多言,打她身旁走过,她拽住我擦着她的衣袖,好似关切地叹息道:“真为姐姐惋惜,枉生了一副花容,却连个赏花之人都没有。”
“不劳妹妹挂心,我自己看看舒坦就行。”我轻轻拨开她的手,温文一笑。
“说起舒坦,恐怕在鹤郎眼里,姐姐饶是姿容绝世,也不及我十之一二可为他分忧,令他舒坦呢。”
“为他解忧?你是深谙人心,还是懂得借力?或者善于掌控局势?”我故意顿了一下,“都不会?”眼底压着笑看着她道:“那是谁给你的自信让你觉得可以为他分忧?或者你说的分忧是夜夜浮沉?若是这样的话,”我一字一句慢慢道:“我倒还,真有些看不上。”
她一张脸气得煞白,恨恨咬了一下嘴唇,道:“倒真应了你那句话,人微啊,不但福薄,而且言轻。你瞧不瞧得上,没人会在意,鹤郎捧我,我便能坐稳主母的位子,谁又敢说我的不是?收起你冷冰冰的自高自傲,多学学怎么取媚男人才是。”
“妹妹是知情知趣的妙人,不过是话不投机半句多,道不同不相为谋罢了。”我闲散一笑,微微欠身告辞。
夜里难眠,想来梅雪鹤大抵又是一夜春宵苦短,我登时打回原形,再没有了白日的洒脱。
闭上眼睛,梅雪鹤便出现在我面前,用那春水含情的眉眼脉脉地看着谢秋意,温声说道:“意娘,过来。”
即使相爱最柔情蜜意时,梅雪鹤也没对我做过这样温柔的事情,他对我的方式,向来没什么柔情可言。别说主动为我簪花,我提出来他都不肯。
那一年乞巧节,梅雪鹤租了艘花船夜游清秋河,还送我一支发钗,总算是浪漫了一回,但我央他为我簪上时,他却一脸嫌弃地道我:“钗美人丑,簪之无益。”
我实在心情太好,便没理会他,只回了他一个媚笑,问道:“既知如此,安赠于吾?”
“且妥善存之,待子白首。”他眉眼里的笑意一点一点漾开。
待子白首,为汝簪之。他想说的,是这样一句话吧。如果当时有铜镜,我一定看到自己的脸红得像猴儿屁股一样。
梅雪鹤说话向来点到即止,说到这份上已实在少闻,我揣着明白装糊涂,没羞没臊地明知故问道:“白首如何?”
烛火跳跃,映红了他那张象牙一样润泽的脸。他一脸没奈何,却把我搂进怀里。
额上印了一个他清浅的细吻。
“你说如何。”
那是新婚弥月之时,虽然他不算温柔,可无论何时拿出来想想,都觉得很甜。
如今回顾,倒真是唏嘘。想必他与谢秋意也会有这样的对话,但梅雪鹤是决计不舍得说谢秋意丑的——因为她是真的不漂亮。
想到这里,我竟被自己的幽默感逗得扑哧一声笑出来。
眼前突然闪过谢秋意挑衅的冷笑,“梅雪鹤捧着我,谁又敢说我的不是?”我抬起亵衣袖子挥走谢秋意的脸,冥神想梅雪鹤,梅雪鹤果然出现,他折梅花的手微微一顿,回身望着我,眼中千般愁绪,万种柔情。
我待细看时,他却越过我把花斜插进谢秋意的鬓发。他对她温柔道:“保持你本真的样子已是最好。”
我哎了一声坐起来,老娘不睡了!
披衣起来,坐在桌前掌灯看梅雪鹤从前给我写的长信。那大都是相爱时柔情蜜意的温存话,当然因为是梅雪鹤写的,即便温存,也流露出几分高山仰止不可攀附的意味。我从前只当他生性如此,天真地认为就算是块寒冰,也有捂热的一天吧,我等着他为我寒潭化春水,但却未想过他有一天会为了旁人变了性子。
舍不得一目十行……却是十目一行也嫌看得太快,大约过了一个时辰,我揉了揉发涩的眼睛,伸了一个舒服的懒腰,站起身来。
盈月照户,星光可怜。我推开门,矮墙处约莫有一人影,但又不能确定。
“谁?”我有些害怕,提高声音问道。
那黑影倏忽一晃,待细看时,却不见了。
我回屋起了灯笼,拿了一条长棍,来院子里挑着四处走走照照,什么都没发现,也许是方才产生幻觉了吧。仰目视天,心境顿阔。人生如蜉蝣一梦,天何苍苍,我何渺渺?人不像椿树长生,而只得短短几十载寿数,有什么事情是想不开的呢?
挑灯夜游园,二更时分步月而归,也不负这清凉月色。
我看着手中木棍,实在觉其大煞风景,但想起方才我还视之为防狼神棍,如今竟生抛弃之念,顿时心生怜意,不忍相弃,拿在手中。
踏出我的怡园小筑,穿过清凉居,逾清水阁来到月娘湖。
月娘湖当真是梅园最佳的赏月地,凉月挂在远处疏桐,月光透过梅树洒下清辉无限,翠澜亭犹自静立湖中,笼着月色,石凳看上去也不十分寒凉,仿佛在邀人一坐,共话平生。
滟滟十里,春水月明。有幽渺笛音随夜风送来。月夜闻笛,本是雅极。吹笛之人想必也是个红尘风雅客,却不知是谁?
梅雪鹤擅箫,并不太会吹笛。从前我嫌他箫声太悲,他也从未学过旁的,再说他此时应该正与谢秋意欢好,何来兴致游湖奏笛。我估摸着约莫是个梅府的下人,梅雪鹤风雅,招的下人艺术造诣上也不会太差。笛声奏出我此时心境,这奏笛之人倒算是个知己。
这样沉静的夜色,难免让人诗性豪发,环视左右,竟看到树枝上悬着一方红绫,便触景生情,扯下来向湖心一甩,蘸上水在地上写下几句诗词。
漏三滴。
我回到房中,心魂惊悸,一夜浅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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