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雨,若你爱一个人,你肯将身上的脏污被他沾染到哪怕分毫吗?”谢瞻云这次再没避讳谢听雨,而是语重心长、无奈至极地拍了拍她的肩,“二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所以,舍弃你颜姐姐,是无奈的选择。”
“舍弃?”谢听雨绕肩一搡甩开他,“你告别都不肯跟她光明正大地说一句,便只一句‘舍弃’匆匆了事?”
“她不是被抛弃的那一个。”谢瞻云心口苦涩,落寞地垂下眼帘,“是二兄有苦衷。”
“你若当真有苦衷要不得她了,也总该让颜姐姐知道原因吧?你装一时算什么?”谢听雨义愤填膺地喝他,“颜姐姐聪明绝顶,你我都心知肚明,你在自欺欺人地躲着她,难道她看不出来吗?”
谢瞻云站在原地,半晌没说话,只是蹙着眉头,喉中哽咽着。
“你现在就跟我走。”谢听雨拉了他的手臂就要往外走,“我带你去找她说清楚。”
“小雨,我现在……还不能去。”谢瞻云用力推搪,忸怩道:“我……我还得想想该怎样和她说。”
“那好,我就给你想的时间。”谢听雨松开他的手,沉声与他道:“明日就是七夕,夜里是她设擂台时承诺的乞巧宴,你便随我去见她,不要一拖再拖了,免得她后日手上落了闲以后回想起你这般不靠谱,定是肠子都悔青了的。不过,二兄,我可事先告诉你,明夜会有些得了乞巧花帖的百姓去饮馔记用膳,人多口杂、喧嚣吵闹,东京各街巷来的达官显贵、平民百姓都有许多,你不要想着当众给她难堪!”
谢瞻云这才反应过来,许久不见颜胜雪登门来找他逼问,原是有这样一场大宴要操办。
他心底泛起疼惜与关切来,“她一人可操持过来?”
“这乞巧宴是豪宴、大宴、盛宴,她是掌勺主厨,又是掌柜东家,自然是有的忙的,不过她是一诺千金的人,操持不过来也要操持,你何必问呢?”谢听雨没好气儿道:“只是有一事不妙。而今东京闹了鸡瘟,原先列的菜单有几道鸡肉为主的荤菜都做不了了,她不肯将承诺的菜肴删减下去,而是要换更贵的羊肉替上,改了三样昂贵又费工时的名菜,这水涨船高的花销分明因你而来,你若不肯补给她,那我替你去送这钱。”
谢听雨递给谢瞻云一记白眼,扭头便要走,呼唤着两个后院的婆子跟小丫鬟,要一并带去饮馔记临时帮佣。
“小雨。”谢瞻云忽地想到那濮阳郡王府内所谓的友人,又联想到明州异动与临渊帮的存在,一时间放不下心来,索性借着她要去旧巷帮忙的名义,直接嘱咐她道:“这些时日,多去旧巷帮帮忙,就别往濮阳郡王府跑了。”
“知道。”谢听雨也并未多想,敷衍地应了一句便离开了。
只是谢瞻云直到乞巧宴开宴以前都不曾出府半步,实际上这一日之内一直是翟玉替他在东京各处行走。
七夕来临这日,直到日近黄昏之时,谢瞻云才起身,却坐在案前暗自蹙眉不语,手不释卷,却明显心不在焉。
答应了吴茱萸要去饮馔记凑热闹的谢瞭远见弟弟如此,一时也忧心忡忡,想着七夕该当有情人终成眷属之日,谢瞻云却没有动身前往去见颜胜雪之意,便也无奈地问:“二哥儿,饮馔记今日办七夕乞巧宴,你都不去瞧瞧?”
“去,去。”谢瞻云回了回神,暗自握拳时,好似在等什么人,“我答应了小雨,是要去的。”
谢瞭远不解:“可小雨人早就在旧巷了,你还等什么人?”
“翟玉替我去整饬了新的衣冠,我正等他呢。”谢瞻云并未告知谢瞭远实情,只道:“大哥儿先行吧,我再过半个时辰便动身前往了。”
谢瞭远见状,含笑点头离去,只有谢瞻云继续在府内等人,等的人倒的确是翟玉,但不是等衣冠。
而是等消息。
翟玉在半个时辰后果然返回谢府,谢瞻云立时站起身催问:“濮阳郡王府如何?”
翟玉道:“濮阳郡王府守卫森严,看门的小厮都好比戍卫,似乎各个都是有身手的,不是寻常的家丁,且前院、后院、后门、偏门都有人把守,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谢瞻云牙关暗咬:“那可有什么可疑之人上门?”
“并未瞧见。”翟玉道,“只见刘脉郎中日日都去。”
“刘脉是府医,专门随侍濮阳郡王的,日日去请脉也有道理,这不能算是失常之处。”谢瞻云略忖了忖,方又问:“那可从刘府府上察觉到什么了?”
“刘府之中,刘脉避世寡言,凌氏聪明内秀,最好突破的还是那刘老太太,那是个专门漏水的瓢,还真给属下打听到了些东西来。”翟玉此刻露出笑容,关门道:“那刘老太太总去洞桥下的牌九馆打牌,与咱们府里的李妈妈可熟络了。李妈妈说那刘老太太好显摆,拿着什么好宝贝了就往她跟前儿炫耀,时而也分给她些。”
谢瞻云挑眸:“这么说,是刘老太太炫耀的东西被你发现了端倪?”
“正是,属下方才才从李妈妈手里给这东西要来。”翟玉颔首,从里怀取出一块包裹了巴掌大东西的布,在谢瞻云眼前摊开,“您请看。”
一股发酸的奶香自摊布时已溢出,入眼的是一块乳白的软酪。
“这是……乳酪?”谢瞻云嗅了又看,看了又嗅,最后将其包好,“却不像寻常的乳酪。”
翟玉解释道:“李妈妈说,刘老太太之前看不上凌氏,但凌氏入门后她就开始炫耀儿媳妇有钱,时常有好些儿媳给采买的稀罕物儿拿到牌九馆里显摆。今日不知从哪里得了这软酪来,大方地送了李妈妈一块,还说,这东西在东京罕见,李妈妈本也以为这是凌氏从旁的州府拿回来的,不以为意,想着夜里做了杏仁浇酪吃,没想到属下先去问了,她就嘱我将这软酪给您带来。”
谢瞻云颔首:“这倒的确不是一块常见的乳酪。”
翟玉又道:“属下还从刘府的佣人口里打听到,刘府中这几日有两个说是刘脉曾经的患者,上京来亲自答谢他的,喜喝奶茶和奶酒、酥乳饼和炒米,跟寻常的大宋百姓习性不大像,可把刘府那几个厨子为难死了。”
“奶茶、奶酒、酥乳饼、炒米……”谢瞻云嘟囔着沉思起来。
“对了,他们还视酪面如寻常之物,点起这酪面来眼睛都不眨一下。”翟玉又补充道:“是以那小厮还与我们的人抱怨,说这二位专挑贵的、奇的吃,一点儿也不像患者上门答谢恩人的,倒似是来刘府当官爷享福的。”
“酪面……”此刻,谢瞻云多年遍地游历的经验已经令他觉得这刘府内的人生疑了,“大宋会做酪面之辈寥寥无几,大抵东京也只有几家专门做乳酪的和胜雪会做了,何况大宋的酪面乃是天价,临安的贺家一份都卖到五百贯去了,可他们竟敢在刘府点酪面。”
“属下也是觉得他们的身份很是可疑。”翟玉附和。
“你稍后带着这块乳酪去饮馔记问问胜雪——但是,切不可说是我问的。”谢瞻云叹息一声,而后道:“你若说了与我暗查之事有关,恐她会有杀身之祸。”
“属下明白。”
谢瞻云切下一小块乳酪包好放在一只小竹筒里,又格外取了些冰块簇在里头,唯恐这路上颠簸,这小块的乳酪化掉,随后更了一身装扮,等翟玉套了马车后,两人一起赶赴旧巷去了。
谢瞻云和翟玉抵达旧巷时已近夜幕降临之时,旧巷虽半分天光也没了,但四处都被街坊邻居在檐角掌了灯,且沿着巷子将灯笼挂了满巷,一路从头亮到尾,配着渐出的繁星点点,还颇有东京夜市的热闹氛围。
“没想到,这旧巷之中,也有这样热闹的一天。”翟玉看了都不禁感慨。
谢瞻云继续往前走,只见颜胜雪提前安排邻居们准备了手作的巧果在街巷上叫卖,且许多巧果的模样都是他们初次在青城山中胡饼摊前相识时,她做的羊肉馅儿、鲜橙馅儿……如今看来,过往种种依旧历历在目。
心底酸楚也更甚。
“巧果,巧果,七夕佳节吃巧果,颜娘子亲自教授的香橙巧果,外皮儿柔韧弹牙,内芯儿酸甜多汁咧!”
“走过路过别错过,各位娘子郎君,才子佳人,快快驻足看一看,尝一尝嘞!”
“吃了团团圆圆,吃了和和美美,吃了生生世世白头偕老咧!”
但谢瞻云只是充耳不闻,捂紧耳朵垂着头,快速从人群中匆匆挤过。
他仿佛不见周遭灯火,不曾闻得四处喧嚣,只一眼乌黑地继续往前走。
心底的压抑与痛楚一起灌进喉咙,好似喉中藏了一把伤人又伤己的刀,锋利又狼狈。
他想,七夕佳节,是否颜胜雪也是因着想着他来,所以才做了两人初识时,那清甜独特口味的巧果……
“香橙,青团……那时她说,青城寨。”他自言自语地嘟囔着,却还是苦笑了一声,看着周遭人群中都言笑晏晏地买卖巧果、吃巧果,鲜橙的清香似乎漂浮在半空之中,逼迫得他呼吸吐纳之间,就有无穷的回忆往心头猛灌。
香橙巧果的加持使得饮馔记也算办这一场乞巧宴招徕客人的过程中多了些额外的收益,还能衬托得七夕时节的旧巷之中格外温馨,那双双对对、交互牵手的眷侣们都是佳偶天成的模样。
偏偏谢瞻云心底苦涩万分,到底忍不住在巷尾买了两份巧果吃,竟觉那面皮儿的外头都是当初在青城山时的青团口感,韧中带糯,也是橙肉掰碎了包在芯儿里头,吃着吃着,却不自觉流下泪来。
因着乞巧宴的热闹,旧巷之中也是人头攒动,除了被宴请的幸运食客以外,还有许多闻之赶来的东京百姓们,所有人都在等待饮馔记开宴之时响起锣鼓的瞬间——这些有情人都好奇饮馔记那道堪比将良辰美景化在口中心中的“花好月圆”是何等的精妙绝伦。
但翟玉却提早溜进饮馔记的小厨房去问那软酪的来历,等他与谢瞻云汇合时,谢瞻云正在人群之外落寞地坐在马车里,半晌也没说话,但齿颊都是香橙巧果的留香。
面上泪痕也很明显,谢瞻云背对着翟玉,胡乱地给自己擦了擦。
翟玉钻进车里回话:“已问过颜娘子了。”
“她还好吗?”谢瞻云长舒一口气,接连问了两个问题,“她说什么?”
翟玉没回答第一个,可见是忙中带着愁绪,好也不太好。
翟玉略低了低头:“颜娘子说,这是湩酪——而且是马奶制的乳酪。原话是说,这乳酪的膏腴相对清爽,不算肥腻,触手易化,却不那般粘手。”
“只凭这一句,就断定是马奶制得湩酪?!”谢瞻云惊奇地挑眸,心说果然是没问错人,颜胜雪珍是食材界的行家里手。
翟玉回忆着复述:“颜娘子是用指腹在软酪上打了打圈儿,手指的温度略化了一些下来,再用手指擦在手背上细嗅细观,说这是块上好的湩酪,但其香、其脂,不似牛乳浓醇,也不如羊乳膻厚,偏这股子清爽的味道又格外殊异少见,是而笃定,是马奶所制,的确大宋少见。”
“果然如我所料,刘府上那两人,是辽人。”得了颜胜雪回答的谢瞻云此刻目色一沉,终笃定地说出了心底的答案,可眼中随后而来的,是无限的惆怅与凄苦,“胜雪,这一次啊,是真的苍天都不肯眷顾你我了。”
“当真是辽人?”翟玉瞠目。
谢瞻云凝眸道:“契丹人是游牧民族,好游猎,牛马羊繁衍极多,是而尤其钟爱奶制品。进入大宋以后,衣裳冠饰可以乔装,但饮食习惯却一时难改,可见是刚进大宋境内不久。契丹人在辽就喜食乳制品,这乳酪、奶茶、奶酒、酥乳饼都是他们最喜欢吃的。至于这东京天价叫卖的酪面,本也是辽人传来大宋的。他们点的时候也淡然自若,可见平日常吃,并不觉得奢侈昂贵,何况这马奶制的乳酪了,连胜雪都说,大宋少见。”
“对,他们还说是刘脉以前的病人,想必是虽有路引进入大宋,但在东京落脚,怕捱不住一而再、再而三的官府勘查……对,他们一定是刚刚入宋的辽人。”翟玉越想也越觉得有道理,但仍有不解之处,“可是郎君,若这辽人真与濮阳郡王相关,这东京那般多的府邸、邸店、客舍,何必要将他们安置在刘府?”
“因为,濮阳郡王信不过这两个辽人,却信得过刘脉。”谢瞻云咬唇,大胆地猜测着说:“濮阳郡王应该不想这两个辽人知道他更多在东京地界设下的据点和行动的时机与计划,而且,我越发相信郡王府里那位所谓重病的友人正是那被我射伤的明州探子,而濮阳郡王,一定不想这位明州探子与这两个辽人碰面,或许,会影响他某些不为人知的计划。”
“若是如此,三娘子岂非处境危险!”翟玉担忧不已,“濮阳郡王若当真与辽人暗通款曲,那待三娘子又有几分真心!”
“那大概是有真心的,就连胜雪都有意撮合濮阳郡王与小雨,在她那般聪慧的人眼里看来,濮阳郡王都待小雨是万般真心,倒不一定濮阳郡王只是为了利用小雨。”谢瞻云叹息一声,继续道:“我怕就是怕在,他如此精密部署隔离他府上人与刘府中的辽人,所顾及和遮掩的事实,恰恰是他发自真心要娶小雨这件事。”
“濮阳郡王不想辽人知道,他对咱们家三娘子动了真感情?”翟玉偏头问。
“大概如此。”谢瞻云点点头,“我听你说,这刘府的两个辽人还爱吃炒米,可这炒米并不是寻常庖厨会经常做的。我第一次吃,也是胜雪与我一起去探后山时,她为了便于携带才制作的炒米当干粮,第二次吃,是我前些时日将去会稽,与她辞行时,她给我备下的。而辽人,当过兵的,随身携带一斗米,是习惯,是辽兵的习惯。”
“那他们不仅是辽人,还是辽兵?!”
“若我没猜错,那便是如此了。我让小雨这些时日别去濮阳郡王府搅和,为的就是想赶快查出个中不妥之处来。”谢瞻云按住掌中玉扳指,痛苦地犹豫道:“我现下也不大拿捏得住濮阳郡王的动向,不知他到底是被利用了,还是他便是这始作俑者,他便是这大宋境内与辽人暗通款曲的皇族……但我查这些事的时候,不能将胜雪牵涉进来。”
“当!”
未等谢瞻云话音落下,饮馔记的方向已传来一声喧天锣鼓响。
立时有旧巷里的人群按部就班地准备进入饮馔记中,谢听雨和吴茱萸正热切地在外帮着迎接宾客。
“郎君……前头,进宾客了。”翟玉张大嘴、拧着眉看向正沉浸在悲伤情绪中的谢瞻云,“锣鼓响了一声,再响三声,就开宴了。”
翟玉轻轻的一句话、丁大逵手中重重的一声锣,皆准确无误地戳进了谢瞻云的心窝。
突如其来心口的钝痛使得谢瞻云往前跌了跌,好似马车没停稳。
“您……想好了吗?”翟玉上前搀扶,帮助谢瞻云扶好车内缘木。
“想好了。”谢瞻云强自抑忍住心口的不适,眼中泛着如猩红之血的泪雾,低声道,“走吧。”
马车的轮毂渐渐驶向饮馔记的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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