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胜雪对蔡至的问题故意躲闪,且是那能让他清楚看出来的顾左右而言他。只听她道:“噢……东家此次来东京来的低调,不想惹人眼。但嘱咐了妾身务必要送最配着雪泡梅花酒的下酒菜前来,聊表对蔡掌柜的敬意。”
蔡至没得到她的答案,立时紧张得双眸紧眯、冷汗微出,就连脸上的肌肉都不自觉地抽搐了两下。
颜胜雪更瞧出他的坐立难安,笑着从食盒里摆出了她预先切好的鸳鸯五珍脍。她如旧巧笑着望向蔡至,侃侃而谈道:“蔡掌柜这雪泡梅花酒在东京本不常见,酿的好的酒楼自是不愁生意的。不过东京许多人其实不知道,这雪泡梅花酒啊,就得配个鸳鸯五珍脍来享用,这叫梅入酒来、梅入馔!”
这话自然是余又生从前常说的,颜胜雪如今无非是将这话又重复给了蔡至这等心虚之人听。
蔡至听了这番话,竟然吓得汗如雨下,涨红了脸,几乎没了心思看那道菜,心里全是疑惑余林究竟死了没有。
蔡至恍然想起从前他以陆炊烟为名在渔声小馆内曾听余又生说过的话,一时也感慨万千:“好个梅入酒来、梅入馔……娘子的东家,是个懂吃酒的行家。”
趁着蔡至沉思,颜胜雪莞尔一笑,继续故作随意地说道:“咱东家还说了,东京爱饮酒的人都当雪泡梅花酒是个盛夏消暑的冷饮子喝,可这雪泡梅花酒是天地自然与酒曲的巧妙结合,应当四季都饮得。”
颜胜雪这看似漫不经心的话,实则是提早预先设计好的计划一环。这一席话才出,果然事半功倍。那蔡至早已心慌不止,冷汗涔涔了,以至于不得不落座下来才能稳住身子回话,僵笑道:“娘子请坐。在下这酒,的确是盛夏卖的最好。东京倒也不是人人都是娘子东家这般爱酒、惜酒、懂酒之人。”
颜胜雪顺势坐下,将带来的鸳鸯五珍脍递到蔡至面前,又布下了余又生独门特制的肉脍蘸料——梅子蜂蜜。她少时尝来鸳鸯五珍脍,是很喜欢师傅特制的这个蘸料的,所以学艺时格外用心研习了这蘸料的精妙。因此她对再现梅子蜜、模仿余又生有十足的把握。
而所谓鸳鸯五珍脍,是以山鸡、牛羊、鹿熊为主……取这五种动物身上最为鲜嫩之处,以庖厨极佳的刀功将这五种肉分别剔骨后薄切成肉脍,再将肉的筋膜逐一耐心挑取筛除,务求肉质的鲜与嫩。待薄切既罢,再将五种肉片各自摆盘为一个花瓣,最后以五种肉簇成一整个梅花的形状,是而谓之鸳鸯五珍脍。
也成了余又生所说的,梅入酒来、梅入馔。
这道菜并不讲究烹饪技法,决定其是否成功的,在于肉脍本身的选材是否新鲜,还有庖厨的刀工是否能将肉脍斫切得质薄,口感却不单薄。至于吃法,大多是配椒盐与蘸蜜。
而余又生别出心裁熬煮的梅子蜂蜜中,蜂蜜是选取了百花蜜,梅子却不选那些熟烂了、漏了果浆和梅香浓郁的,而是选那些挂在枝头时果肉还不饱满的,皮子要青、梅子要脆,味道也要是青涩带酸的。这样与蜂蜜同煮熬稠,就中和了蜂蜜的甜腻,多了些清新爽口、去腥去腻的酸梅子味道,更应那句“梅入馔”了。
颜胜雪在做梅子蜂蜜时是刻意在里头留了些梅子肉碎的,这样就清晰可见蜂蜜中的梅肉——能清晰地震慑得住眼下已经怀疑余又生根本没死的蔡至。
只是蔡至这次却先将目光移到了鸳鸯五珍脍上,惊异于这斫切肉脍的庖厨刀功卓绝:“竟不曾想在华亭县内,还能看见天下有娘子的刀功,竟这样的好。”
颜胜雪却不能承认,故意道:“这并非妾身的手艺,而是妾身的东家亲自做的。”
蔡至阴鸷的眸中盛满不可置信的讶异,目光不经意瞟到梅子蜂蜜中的果肉,更是加重了心中对余林没死的怀疑,他终于忍不住抬头望着颜胜雪,阴恻恻地咬牙道:“越说下来,在下越发好奇了,这娘子的东家,到底是何方神圣?”
“妾身的东家是个闻名遐迩的庖厨,会稽来的,因着染了病,所以想来东京瞧看瞧看。”颜胜雪故作淡然地倒酒出来饮着,“妾身不过是他聘的个管家罢了,负责照顾东家的衣食起居,可老爷子自己个儿愿意下厨,妾身也拦不住,便由着东家去了。”
会稽来的,染病庖厨,病入膏肓……再加上这些余又生曾经的话,蔡至几乎断定了余又生还在世的可能。只是,蔡至不信,因为那毒杀余林的药,本是何清明找巴结的高官拿来的,是从辽国运来之物,不可能超过半年还不曾死亡,难道,是后来余林发觉异样,不曾再继续饮地窖的酒吗?
“那不知这位老师傅可还有什么关于下酒菜的心得?”蔡至咬着牙于暗处握拳,继续试探道:“在下也是个喜爱制膳的人,一直在研究酒菜配搭如何才能最妙。”
“东家说了,还有旋炙猪皮肉、批切羊头、海蜇鲊、五辣醋蚶子、紫苏鱼……搭配不同的饮酒时令,风味各异。”颜胜雪这才含笑娓娓道:“当下这盛夏饮自是饮来消暑爽口的,配这鸳鸯五珍脍最好,吃来清爽,毕竟暑热袭人,人很难有食欲胃口吃热食。但隆冬饮就是采新梅、酿新酒,可谓应季沁香,暮冬时便可以饮了,那就还得是用口感丰富的假蛤蜊配上和雪泡梅花酒一样应季的芹芽鸠肉脍,最好再搭一道不寒齑来解腻,里头的莳萝也能驱寒,倒也不算和酒气相左。初春饮时,则有春寒料峭,人往往比隆冬更易招寒,便将这越冬酿造的酒放在火上煎煨,就是驱寒暖身了。至于金秋时天干物燥,酒虽可温,却不能温得太热。”
这每一字、每一句皆是余又生的习惯,而她所提及的下酒菜,也都是她确信自己能模仿余又生做出来、唬得住蔡至的,蔡至果然双目瞠大,可见确定了余林还在世的事实。
颜胜雪见他的状态,索性递了帕子过去,故意笑道:“您热出汗了,擦擦。咱们东家还说了,四时四序只要以不同的煮酒方式、精选的下酒菜肴,便几时品都别有风韵,不必只能在盛夏当个冷饮子喝,这可糟蹋了雪泡梅花酒的真正风韵。您尝尝这鸳鸯五珍脍佐酒不?”
“在下……吃过了,而且前些日子还中暑了,郎中嘱咐,不可吃生冷之物。”蔡至推拒后已渐生歹念,凑近颜胜雪道:“倒是辜负了这上好的菜肴。此等精于饮食之道的庖厨师傅,竟然病入膏肓,东京郎中人才济济,在下或可帮老师傅请个郎中呢?”
“蔡掌柜的好意,东家心领了,只是不必了。东家药石无灵,才来东京时,谢家娘子就给找了名医遍瞧了。谢娘子还想吃东家做的鱼羹呢,正是在会稽尝过难忘,这才特意请了东家来东京做鱼羹。”颜胜雪看穿他心思,便继续按计划提议:“不过谢家娘子要替病中的二兄祈福,所以两日后要去大相国寺小住,东家久仰大相国寺这都城古刹之名,与谢娘子相约一同拜谒主持一同诵经听禅,届时师傅会亲自下厨制作斋菜给寺中众位僧侣,若是蔡掌柜也身子抱恙、没有胃口,或可尝尝东家亲手做的斋菜。对了,您再带几坛雪泡梅花酒同去,此番前来,也是谢家娘子所托,锦鲤娘子她好酒贪杯,想着东京没有将这酒酿的这么好的酒楼呢,一时馋这雪泡梅花酒馋得紧。”
“在下刚巧也要到大相国寺去见一位故人,与他同回东京。”蔡至急忙道:“如此,倒是与娘子和您东家一样顺路了。不若在下安排马车,送老师傅和娘子您一起去大相国寺吧。”
“这怎么好意思呢。”颜胜雪见他当真要去接何清明,便知这计划是设的没错了,压住心里对他阴损的抵触,最后欲拒还迎地笑道:“不过我们人生地不熟,倒的确是需要个东京本地的引路,只是蔡掌柜在这华亭县里,竟也熟悉东京道路吗?”
“在下在东京还有一处宾安酒楼。”蔡至继续客套中试探道:“在下只是也做了这华亭县的生意,所以到此开了酒庄。在东京之内,还是轻车熟路的,娘子可以放心。不知娘子还有什么同行的郎君吗?”
“东家喜静,只带了我与阿香妹子两个女使来,不曾唤护院相随的。”颜胜雪杏眸流转,略忖了忖道:“不过妾身听闻之前有个员外郎死在城郊的山匪手中,还是后怕至极,怕东家遭遇不测,可东家又喜静不肯着人相随,妾身就将这事与谢娘子说了。还好谢娘子说,这一路会在暗处着人保护和接应咱们,一旦有人欲行不轨,还能及时阻止。东家有谢府的护院保护,又有蔡掌柜这样热心肠的郎君引路,想来这去大相国寺的一路,也是很安全的。”
这话一出,也是防止蔡至暗中下手、假冒山匪杀人。虽也不曾与谢听雨商议派护院真的在暗中保护,但只说了这话,蔡至必定投鼠忌器,这一路上是不敢有什么动作的。
“自然,自然。”蔡至果然那才起的杀心落下几分,“这东京谁不知道谢三娘子是个巾帼英雄呢。”
话音未落,这蔡至狡黠的目光便又猝然泛起,似乎在思量其他的计划,总之他答应护送颜胜雪一行人去大相国寺,必定是没安好心的提议。
“既如此,那便麻烦蔡掌柜的引路了。与您同行,也算互相照应,不过东家这些时日中毒嗜睡,又伤了一只眼睛,不大爱与人说话,一路上大抵无趣懒怠了些,还望您多见谅。”颜胜雪扔着一只沉甸甸的钱袋子到蔡至眼前,笑着到:“东家不喜欢占人便宜,所以这一贯钱付给您,一方面替谢娘子买酒,一方面也算支付聘雇马车的钱。”
颜胜雪知道此地到大相国寺租赁马车也不过也就一百文钱足矣,但她是故意多给的,无非是让蔡至真当她是个江南来的外乡人,当真不知道这东京城的开销呢。
蔡至果然是个阴险的奸商,这一贯钱收了下去,也不曾再往外吐露半个子儿了。
“妾身先回去安顿东家明日随蔡掌柜起行了,这食盒给您留着,食材都是上佳,梅子蜂蜜也是东家亲熬,可别浪费了,您若实在吃不过,赏给得力的伙计也是好的。”颜胜雪见达成计划的一半,便故意留下食盒后欠身离开。
“娘子慢走。”蔡至望着她离去的倩影。再转过身时,方才那对她敷衍的笑意全无,眼底阴鸷的眸色就如刀斧一般,劈在那他看来极为灼眼的鸳鸯五珍脍和梅子蜂蜜中。
他喃喃自语,却卯足力气打碎那雪泡梅花酒的酒坛:“这老东西,老匹夫,竟没死!竟没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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