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不久，赵宗朴以为是老天相帮，当真在东京下了一场三日三夜都不曾歇的滂沱大雨，几乎浇坏了好些东京城内建筑与屋宇，而东京凹陷蜿蜒的道路也受到了不小的冲击，百姓、官员、皇亲国戚皆出行困难。

这何清明还真按照赵宗朴的要求做了，真的以疏通道路积水为名，从都水监求调来了一百二十人。

赵宗朴大喜过望，见何清明证明了自己的诚心，赵宗朴也放心安排他做以后的事了，只是多疑的他，还暂时不敢对何清明委以重任，但这次何清明的举止，也让赵宗朴也决定帮他摆平月杨村之事。

于是赵宗朴命东溪向衢州的曲察发出第二封书信——要求曲察帮忙置办指证曹益的假证据，以此来达成何清明想让赵宗朴帮忙摆平月杨村之案的请求，替他先了结月杨村的案子。

当然，这场大雨是把双刃剑，虽让奸人的阴谋得逞了第一步，但同时也成全了一直渴望复辟旧巷的颜胜雪。

只是颜胜雪是如何也想不到，这旧巷复辟以前，饮馔记竟然会因为她刁蛮地给谢青松做的那一道炒鸡架而在东京名声大噪……不，谢青松是文人，这他给炒鸡架取的名字，叫做椒香凤凰骨。

这道得过谢公品评的“椒香凤凰骨”，让饮馔记和颜胜雪名声大噪。

……不过这意外走红实在是意外中的意外。

她本只是想用这个炒鸡架，敲山震虎地提点一下谢青松所谓的身份别、门第见、父子隔阂来的。

她哪里能想到这该红火的时候，红火的运气来了，是如何也挡不住的。

谢听雨到饮馔记蹭饭的夜里，门外堆满了慕名而来的食客，有的饮馔记坐不下的，就坐到颜胜雪街坊四邻的家中吃——旧巷倒的的确确很久都没这么热闹过了，此刻人声鼎沸，倒有些御街的繁荣模样。

只不过颜胜雪就比较惨了，听杜彦隆说，颜胜雪一整日都没走出过小厨房一步，更是没空吃饭，只喝了几口水，其余时辰是忙的不可开交。

最重要的是，炒鸡架炒的手都要断了。

等最后一只鸡的鸡骨架炒完，颜胜雪才长舒一口气走出小厨房，但收获的是藿香和吴茱萸收上来的满满一沓翌日的预订单子，要的还是同一道菜——椒香凤凰骨，俗名，芫荽炒鸡架。

颜胜雪心中由内而外生着对这道菜的恶心，竟一时几欲作呕，抱着墙垣往外呕起来。

“这……”谢听雨倒突然想歪了，气鼓鼓地扶着颜胜雪道：“是我那二兄可对不起你了？！”

藿香立刻上前扶着颜胜雪，给她递了开胃的饮子，颜胜雪听了这话倒是一口饮子喷了出来。

藿香道：“不不不，听雨，你颜姐姐是累的，累的……”

杜彦隆倒是信以为真，跑到前堂去一边哭一边自言自语地收拾碗筷。

“颜姐姐，你怎么累成这样啊！”谢听雨忙吩咐人拿索唤进来放在案上，要让大家一起吃饭，“还好我带了樊楼的索唤来，快趁热吃吧，还温着呢。”

“樊楼，樊楼……”颜胜雪越听越恶心，就快整个人晕厥过去了，“你可别给我提樊楼了！”

吴茱萸看谢听雨好不委屈，赶忙替颜胜雪解释：“听雨……你颜姐姐没有凶你啊，咱大姑娘是炒的恶心了，听樊楼听得也耳朵起茧子了。”

“这……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谢听雨没想到这下雨的几日，因东京道路不通没法赶来旧巷，饮馔记就生了这样多的变数。

“还不是拜你阿爹所赐。”颜胜雪又喝了口饮子，喘匀了气息，才慢慢道：“他那日应酬时与人去樊楼喝酒，大抵是大雨滂沱走不了了，所有车马都陷在泥泞里走不动，樊楼就只能被迫收容食客待到翌日清晨。这不夜深雨浓，想是一应景，食客们就多喝了几巡酒。不知怎的，谢公就想起我那日随手炒的鸡骨架来，跟樊楼的大厨说要吃炒鸡架。结果那大厨不会做，他就与人说旧巷饮馔记的鸡架，是吃一次，想十回，吃十回，想千百回。”

又叹息一声，颜胜雪继续说：“这不，翌日一早大雨才停，谢公还跟人醉醺醺地在樊楼里说胡话要吃炒鸡架呢。樊楼大厨不服气我这小厨娘还有那般被谢公吹嘘的手艺，连夜叫了两个车夫前来充当送索唤的，点了两份炒鸡架就给带回去了。哪知道谢公夜里又叫人来包一份炒鸡架带走，说要与官员同吃，还拨了些给樊楼的食客吃……这么一闹啊，全城都知道我饮馔记的名声了，只是大家好像都以为，我是个卖鸡架的。”

谢听雨听了也神情复杂，一时忍俊不禁，只觉颜胜雪莫名因鸡架而名声大噪的事，是又惨又好笑。

不过这一连三日，虽然颜胜雪很是疲惫，时而累的手臂酸痛，夜里连胳膊也抬不起来，但看着饮馔记和旧巷这突然名声大噪、客似云来的模样，也是欣慰不已，尤其是旧巷的其他邻居们，都帮着颜胜雪的饮馔记忙活了起来，这旧巷的热情好客也是有口皆碑地传了出去。

而促成这次名声大噪的谢青松，此刻正悠闲地坐在谢府品茶，品的还是谢瞻云上次给带回来的日铸茶。

只不过这次给他煮茶的人换成了长子谢瞭远。

刚从官署回府的谢瞭远一路上倒听几个御史台的同僚说了饮馔记的椒香凤凰骨名噪一时之事，他回府看着父亲轻松自如的闲适模样，就知同僚所说的谢青松雨夜醉酒后才胡言要吃炒鸡架之事，乃是谢青松刻意为之的。

谢瞭远也给自己煮了盏日铸茶，放在一旁与谢青松相对而坐，与父亲笑着结巴道：“儿方才自官署回府，闻说不少关于饮馔记和颜娘子的事，起因是阿爹在樊楼对椒香凤凰骨大加赞誉，儿那时便想，阿爹您，定是有意帮那颜娘子宣而传之的。”

谢青松闻声轻笑，果然这长子最为了解他，但还是笑问他道：“你怎么知道？”

“阿爹虽年事已高，但酒量极好，根本不可能酒后胡言。”谢瞭远笑应，“除非说，是您故意的。”

“我若出钱帮颜娘子，那小丫头定不会接受，她应当是认为贫者不受嗟来之食的性子。”谢青松垂首轻笑，托起茶盏慢饮一口，徐徐道：“是而我这种方式，最合理不过。”

谢瞭远亦笑：“阿爹用心良苦啊。”

谢青松缄默不语，只意味深长地笑着继续品茶，只是含着醇厚回甘的茶汤，渐渐就想起那日颜胜雪给加了竹叶的日铸茶，的确是想念起了那口清雅。

也想起，彼时她说了一句，“只与家人围炉煮茶”，谢青松不由得唇畔轻扬了个弧度。

等饮了半盏茶后，他才轻唤谢瞭远：“大哥儿。”

谢瞭远抬首作揖：“父亲有何吩咐？”

谢青松放下茶盏的瞬间，仰头笑道：“去替你弟弟筹备下聘之事吧。”

“您说，给二哥儿筹备下聘之事？向谁下聘？”谢瞭远闻声一怔，思忖片刻后会意，欣喜地扬了下颌：“您是说，替二哥儿给饮馔记的颜掌柜下聘？”

“颜家小娘子，是个很好的人。”谢青松拈须笑道：“往后与瞻云，一定举案齐眉，夫慈妻贤。”

“是！”谢瞭远替弟弟高兴起来，脑中想着的却是那戴着手钏的吴茱萸。

谢青松眯缝着眼眸时，仿佛未来一对璧人一同尽孝的情景就浮现在眼前，他则露出欣慰的笑容朝两人手中各传递了个长辈在婚仪上要送的红封……但这份希冀与期盼的目色又渐渐消退，眼中渐生了些凄苦与胆寒之色，而其中又有无可言衷的苦涩，使他那双本亮着的双眸又慢慢地晦暗下去，连带着他喉中一紧，有些哽咽。

可他还是很快调整好了心情，在谢瞭远欣悦的目光和应承下，召了正冒充谢瞻云在府中度日的翟玉进来。

“见过主君。”翟玉拱手。

“这些时日，你辛苦了。”谢青松转过头，看着翟玉这眼底乌青的模样，就知道他也正在为谢瞻云去越州之事忧心了好几日，随后他拍着翟玉的肩，笑着吩咐他道：“你即刻派人去越州送信给二哥儿，就说，给颜家娘子的聘礼，阿爹已经给他备好了。”

翟玉完全没想到谢青松竟命他去做这喜事，听了这话也瞬间愣住，回过神后，则双眸燃起欢欣雀跃的目光，

“哎！”翟玉替谢瞻云欣喜若狂地重重应了一声，再作揖后，就喜笑颜开地跑到房中写信去了。

似乎此刻堂内的所有人都知道，远在越州的谢瞻云若能得到这封信笺，一定会格外保重，格外欣喜，也格外有动力想要立刻回京来迎娶他的心上人。

“阿爹，您瞧翟玉高兴的。”谢瞭远感慨着这喜事就快临门，但也了然谢青松的思子之心，安抚他道：“等二哥儿收到了这封信，一定会平安无虞地回来的，哪怕是为了心上人，都不敢有个三长两短，阿爹还请宽心，我们静候二哥儿回来就好。”

谢青松听着谢瞭远这话，灰眸中似乎氤氲了泪雾一般，遮蔽住了看着外头雨后初霁、晴阳当空的视线，他对谢瞭远感慨道：“大哥儿，你说，瞻云执拗至此，自己孤身犯险，究竟是，何必呢？”

“阿爹那日不是已经从颜娘子那里听明白了二哥儿的心意吗？”谢瞭远知道父亲分明了解了谢瞻云真正的抱负却还忍不住问，知道这是人老之时有格外的爱子之心，遂打趣他道：“阿爹这是上了年纪，人就有些犯糊涂了。儿年少时，阿爹时常教导我们，食君之禄、担君之忧，如今儿兄弟俩皆心系百姓，怎着阿爹反倒不肯放心了？您知道的，瞻云智勇无双，没有险境困得住他的，怎么都会化险为夷的。”

只是可惜，谢瞭远并没能解谢青松这话的真正意味，是而谢青松也没有回应谢瞭远这结巴磕绊的打趣和开导。

“你可知道，官家召王公从江宁回京，这似乎，又有起用王公为相之意啊。”谢青松长吁短叹地想着那日赵顼私下召见他这个老师后与他商议，最终还是决定秘密召王安石回京之事，他又不自觉生了感慨，“王公若成当朝宰执，你可知这朝中与民间的乾坤，又是大不相同。还好王公是德才兼备的贤臣，必会安而后能定。”

然而谢瞭远资质驽钝，似乎并未品出父亲弦外之音，只拱手道：“大宋自然需要贤臣，阿爹是，王公也是，您与王公惺惺相惜多年，王公此次回京，您也好与他共叙朝议了。”

谢青松见谢瞭远回话回的不得章法、不解其意，就知他大抵没有明白真正的意思。所以谢青松此刻想着，若是聪慧机敏、举一反三的谢瞻云在府邸之中叙话，大抵就能洞悉他真正的言外之意了。

2022-11-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