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但没有唐府原来那么大……妾身当时来时囊中羞涩,这赁租的银子并没有很多。”颜胜雪回道:“不过也在努力了,这几年没有白攒,过了年下,筹建扩张店面的银子就很富裕了。”
谢青松问:“你方才应该不只想扩张你的饮馔记,还是想复辟旧巷吧?”
“是,让旧巷恢复从前的繁华,这是妾身此生最大的愿望,与瞻云的报国之志相同。”颜胜雪道:“但妾身只是一介市井小妇,愿望要更加朴实简单多了。虽不需要跋山涉水,深入虎穴,可这么小的愿望,也是努力了三年还没成功……妾身还是能力有限,不过无妨,早晚是会实现的。”
谢青松笑道:“你倒乐观。”
颜胜雪道:“而且,妾身也不止是为了唐府。”
“你还有其他想法?”谢青松偏头看她。
颜胜雪略忖片刻,就咬牙抿唇,朗声颔首道:“是,妾身还有一言,想求谢公禀奏于官家。”
正说着,颜胜雪便要折腰屈身行礼,谢青松赶忙作势虚扶:“你先起来。”
却没拦住颜胜雪执意要行礼给他的坚定,颜胜雪坚定道:“这一言,并非是妾身的私请,而是妾身一直苦于揭露此事无门,只能静待真正为民请命的好官愿意为旧巷百姓开口进谏于官家。”
“你先起来,慢慢说。”谢青松预料到大抵是件严肃的大事,且颜胜雪既然开口相求,就一定是他做得到的,方先承诺她后让她起身:“老夫年事已高,但也算在官家身前能有三分薄面,你且说来,若是有理,老夫自当向官家进言。”
颜胜雪这才肯站直身子,与谢青松徐徐阐明这几年来她替旧巷众人抱不平的委屈来:
“这旧巷之中,久无人管,净是些鳏寡孤独之辈,丧了父母的孩子孤儿,没了老伴儿和儿子的孀居老妪,失了妻子和后人的年迈老翁,还有没了夫婿和婆家照拂的嫂子独自带着个儿子抚养,甚是艰辛为难……可他们本是在繁华的街坊中居住着,后来许是不得已变卖家宅,或是家人背叛拿了宅子抵钱,不得已求官府救济,却被安排到了这荒无人烟的旧巷住了。”
“东京热闹的景象和这里根本判若两境,有云泥之别,分明都在东京地界,这里却荒凉的像座坠在海里的孤岛,孤立无援,荒凉凄清。起初这里没什么做生意的人,也因着有不详之说,所以很多很多年都没有人肯来这里做生意。这里还地处偏远,采买什么都不方便。东京繁华街巷南北通衢、四通八达,可这同样属于东京的旧巷可是一丁点都没占上。到哪里都是要拉着马车超过半个时辰……官府将他们安排来这里,根本是要让人自生自灭一般。您想想,女儿家、小孩子和老人家哪里能牵得动马、驾得动车?”
“后来不得已,邻居们只好互相照料,互相安顿,采买与生存的难度很大,旧巷的各位邻居也不能坐以待毙呀,大家就只能三家两户,每五天组成一组,雇车去东京的繁华街巷采买回后几天的衣食用度。有手艺的嫂子做绳结、珠络出去卖,没手艺的郎君就挑水、送水给富贵人家攒钱。男人帮女人砍柴、拉车,女人帮男人做饭、补衣,小孩子上不起学堂、念不起私塾,就只好去找巷子里曾科考却落榜的老翁学习识字、句读。”
“很多年后,我回到这里做生意,这里的邻居都对我很好,我们所有街坊四邻都像是一个大家族的亲人似的,有来有往、真诚相待。饮馔记开了张的时候是隆冬,数九寒天的,驾车的马都跑不动,大家端着我炒的菜藏在竹器里揣在怀中……怕我的菜放凉了不好吃,他们艰难地驾着车往东京那些繁华的街巷走,不知被街道司的人赶了撵了多少次,他们还是坚定地把我炒的菜在街上叫卖、免费给人品尝,只求大家知道在旧巷里有这样一家脚店。”
“我第一单生意,是他们,第二单生意还是他们,第十单、第一百单生意都是他们来照拂的,只因为饮馔记无人问津。可从第一百零一次生意开始,就是大家拼命从东京其他街巷拉过来的,我这饮馔记才渐渐有了回头客,我看着他们冻的红肿僵硬的手,当时泪如雨下,端了汤婆子、点了火炉、熬了姜汤给大家驱寒,可是他们人人都告诉我,没关系,帮我拉来生意了就好。他们说,我好了,咱们旧巷子也会慢慢变好的,他们说,他们喜欢看我的生意好,喜欢看旧巷人越来越多,喜欢看我们这里热闹……不过三月光景,我的食客就越来越多了,很多外头的菜商和屠夫知道我这里用的菜肉量大,竟肯主动驱车往我这里送了。”
“我就用了很划算的价格跟他们合作,我借着给饮馔记采买原料的由头,帮着邻居低价带菜、带肉、带一切需要的东西。大家每日把需要采买的单子报给我,我让藿香算好总数与菜商和屠夫商定,翌日外头就会赶着车给我送来,大家也就再不用艰难费事地出去采买了。”
“后来,擅长农耕的邻居就想着,求人不如求己,我能自力更生,他们也能,于是人人都在这里开始做生意,渐渐的,这里才有了坊市一样的格局,这才有卖肉的、卖菜的、当裁缝的,还有卖蜜饯的,纳鞋的……甚至还有打棺材的,有些生意做得好的邻居,已经是许多东京主街华巷里的百姓都认可的了。大家渐渐靠自己的努力做到了自给自足,越来越好,这才近些年的日子不那么难过了。”
“再后来,还有东京中的地头蛇小混混见旧巷无人管辖,是街道司都懒得来管的地方,偏还邻居间互相的生意不错,还来此处打劫叫骂,跟打家劫舍的土匪没有两样。当初要不是我在,只怕这里早就被人欺负的难以糊口了。”
“岂有此理!”谢青松一直听她说这旧巷种种,感动中透着感同身受的心酸,却终于在颜胜雪说到地头蛇时恨得咬牙切齿,重重以拳击案,怒不可遏道:“天子脚下,竟有什么地头蛇!”
“还好那日来旧巷的是丁大逵,他虽是小混混,但很有原则,只吓唬两句便走了。而今也重新做人,金盆洗手,去东京里帮着孤苦无依的外乡人摆事儿去了,我倒很欣慰。要是来的真是穷凶极恶的地头蛇,妾身只怕也是有苦无处诉的。”颜胜雪诚恳地继续说,“不过,据丁大逵所说,这城中的地头蛇也是分好几波人的,分别效忠不同的东京官员和外州地方官。彼时我就疑惑起来,旧巷比之东京,犹如月杨村比之会稽,官府虽有辖权,但鲜少问津。朝廷本该对这里的鳏寡孤独多加照拂,可此处因着僻静偏远,一年到头都不见多少银子。”
这话故意点谢青松深思起来,颜胜雪见他的确想着这其中蹊跷,方继续补充阐述:“不知是朝廷不知旧巷的存在忽略了,还是有贪腐之人刻意克扣。最可笑、也最让人心寒的是,我饮馔记诸多在朝为官的官员,却谁也不敢提及这可能是官家与官府疏忽之事,无一人在朝中为这里的百姓进言。”
“唉。”谢青松到底还是重重地叹了口气,听着颜胜雪好长一段对旧巷故事的讲述,还有而今这振振有词的态度,倒真的怀疑这朝廷蠹虫在东京也敢放肆,想起那曹益贪墨多年之事就废了谢瞻云和谢瞭远九牛二虎之力去找证据,就知这铲除贪官之举乃是任重道远,怪不得这月杨村之事,谢瞻云一定要步步紧逼,说到这里,他倒是理解了许多,喟叹道:“看来,你们说的都不假,这朝中,还真是缺瞻云那般立志为民请命的朝官。”
“不过,妾身并不怪他们。他们没人敢上朝奏议说这里是被官家忽略了的地方,也是怕自己惹火上身。”颜胜雪沉声道,“而今妾身有幸因瞻云之故,能得谢公登门,实在喜不自胜,也很激动终于能揭开旧巷这么多年的委屈了。还望谢公真的能够为民请命,与官家分说分说……实在不行,咱就委婉点儿说呗。”
谢青松却拊掌三声,哈哈大笑,转身时忽地话锋一变:“老夫若认定你这个准儿媳,是不是今日只付二十文就够了,陪聊钱,不用给了吧?”
“正常该是如此。”颜胜雪此刻眼中心中的欣喜若狂是一丁点也藏不住的,却还是巧笑道:“只是,为表真心,还请谢公先行垫付了那三十文陪聊钱,免得您之后反悔了,我这三十文钱总不能再跑去谢府找您要吧?”
谢青松皱眉:“老夫的承诺,难道只值这三十文?”
话是这么说,但还是取了五十文拿出来放在案上。
“错了,谢公之诺,是一诺千金,是一言九鼎。”颜胜雪机灵地收了钱,将二十文和三十文分成了两堆,从那三十文里拈住一两枚铜钱,伶俐道:“只不过瞻云现下不在,妾身扣了谢公三十文钱,往后若是这事吹了,我可拿着谢公的三十文钱去找谢瞻云算账,一个铜钱算一拳,三十个铜钱,怎么也得给他打个人仰马翻吧。”
谢青松哭笑不得道:“哎哟喂!你这小娘子,还动武,还加威胁!我家瞻云竟要迎娶个悍妻不成!”
“世道险恶,人心不古,妾身可得防着点。”颜胜雪促狭巧笑,对谢青松说:“钱是安全感,得收。”
谢青松越听越不对劲:“……你说话怎么就总像是骂老夫似的呢。”
“这妾身可绝无此意!”颜胜雪急忙辩解。
“收钱。”谢青松并不怪罪,长指在案上敲了敲,“这是儿媳入门孝顺我的定金,你拒不得了。”
“多谢谢公。”颜胜雪笑语盈盈地将五十文钱全都噼里啪啦地收到钱袋子里,还不忘旧巷之事,“那妾身今日所说的事……”
谢青松笑道:“你且放心,老夫一定会把旧巷的事与官家进言的,免得也要被你威胁了。”
“多谢谢公!”颜胜雪折腰行礼,心中感慨万千,激动不已,也对谢青松充满了感激。
颜胜雪走出房门时,谢听雨已拉着杜彦隆躲了起来,颜胜雪欣喜地跑下楼去与藿香和吴茱萸分享这喜事,还吩咐要将饮馔记得提前打烊,她们小聚庆贺一番。
杜彦隆在颜胜雪走后,从犄角旮旯里钻了出来,胡乱擦了擦脸上的泪痕,一介高大雄壮的男儿郎此刻却委屈地撅着嘴,像个受了气的孩子……只是他这次虽知道颜胜雪的心不在他身上,但是他这些时日也懂得了何谓敬业,当跑堂伙计的时候,就不能忘了掌柜的嘱咐。
于是他还是从手中拿出颜胜雪事先吩咐好的麦门冬与干竹叶,包好给谢青松送去。
他情绪沉抑,还是谢听雨先推的门,杜彦隆才走进来行礼:“谢公,咱掌柜娘子说,方才听您说话时嗓音较沉。鸡骨架里麻椒甚多,有些辛辣,怕您伤了胃。这麦门冬饮子安神,命小人给您包了些,请您带回府里去喝。”
说着,将包好的饮子食材放在案前,谢青松知道这颜胜雪是怕他担心谢瞻云的安危睡不好觉,所以才命人送来这麦门冬和干竹叶。
“多谢了。”谢青松想着颜胜雪今日的言行举止,倒笑着开口道:“你们掌柜娘子,是个面冷心热的性子。”
“这您可误会了。”杜彦隆委屈之余,还不忘维护颜胜雪,只回道:“咱掌柜娘子是面热,心也热,小人孤身漂泊来东京,若非是颜娘子收留,那是要露宿街头的。虽说是刀子嘴,但的确是个豆腐心。像这鸡骨架似的,辣而香,泼辣也好吃。小人还挺喜欢掌柜娘子管着小人的。只是……”
越说越委屈,一时竟控制不住地痛哭流涕起来。
“小雨,这郎君是怎么了?”谢青松整个人都懵住了,心说这饮馔记里的人怎么都是一会风一会雨的。
谢听雨担惊受怕地想着不能让父亲知道这杜彦隆也喜欢他准儿媳,连忙掩着杜彦隆往外挤,将他关在门外,她才轻松地喘口气来与谢青松说:“阿爹,他就这样。估计又是喝高了,您可别见怪。”
谢青松被这话忽悠住了,也没有多问。
没想到谢听雨这么用力一推门,杜彦隆像颗皮球似的,咕噜噜地滚到了楼下去了。
“哎哟!”剧痛之余,杜彦隆哭得更伤心了,也不知是皮疼还是心疼。
这好像轰隆一声,全店食客震惊,瞠目结舌地看着杜彦隆。
颜胜雪也被吓了一跳,见他还在泣涕涟涟,以为是摔的太狠,立刻去搀扶他:“阿隆,阿隆。你这怎么了?用不用请刘脉郎中来给你瞧瞧?你这是伤到哪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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