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初五十三年，大兴城内。

晨钟敲过，街道上开始陆陆续续的有人走动。元记药铺里，燃了一夜的蜡烛已是烧到了头，火焰没入最后那点蜡油里噼里啪啦地挣扎着。

烛光明明灭灭中，药铺掌柜元萝独自一人坐着，侧耳听着街上的动静。

鸡叫过三声，店铺后院里才渐渐有了响动，一个年轻的妇人快步往店铺里去。她刚进门，就瞅见了角落里的黑影。先是被吓了一跳，待看清是自家掌柜的，才舒了一口气，手脚麻利地开始打扫。

“青芽，今天街上会不会很热闹？毕竟，是他娶亲。”

声音喑哑苍老，青芽抬头看着那张秀美的脸庞，张了张嘴想要劝，却被一阵拍门声打断：

“救命呀！开门呀！求求你救救我丈夫！”

女子的声音很是焦急，青芽只瞥了一眼发呆的元萝便赶紧去开门。

门外，身穿粗布衣裳的女子见有人开门，马上跪下叩头：“大夫，求您救救我丈夫！”

青芽看向女子身后，一辆破板车上一个男子被棉被包裹着，只露出一张灰黑的脸。五月里的天气，微风中已开始透出一丝热气，那男子却像是在寒冬腊月里一般，不住地发抖。

“先把病人抬进去吧！”

元萝听到外面的响动，也起身出来。隔着青芽，听到那女子的哭声都觉得揪心，她又往店外走了走，本想搭把手帮忙抬病人，却意外地听到一个熟悉的名字：

“姜似！是你！”

女子扑上前狠狠地拍开元萝的手，嘶喊着：“你别碰他！你还嫌害得他不够？”

元萝看向板车上的男子，只见男子费力地睁开眼看向元萝，蓦地咧开嘴露出一个大大的微笑，嘴角轻轻地溢出了两个字：“阿萝”。

然后就像是力气耗尽似的，男子的微笑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他身旁的女子赶忙上前熟练地给男子拍着背：“铉郎，你再忍忍，我带你去找大夫。”

“先把他带进屋！”

元萝，确切地说应该是姜似，赶忙出声。她本就沙哑的声音因为太过焦急直接破了音。

那女子怔了怔，看着怀里脸色更加灰败的李铉，咬牙道谢，然后伙着青芽两人将病人搬进了店里。

直到李铉安稳地躺在榻上，一直被隔离在外的姜似才有机会靠近他。榻上的李铉显然是瘦脱了相，颧骨高高隆起，原本好看的丹凤眼突兀地嵌在脸上。

姜似叹了口气，紧挨着李铉坐下，伸手搭上了他的脉。半晌，姜似的眉头逐渐紧锁，她又伸手翻了翻李铉的眼皮，抿着嘴回到桌案边写下了一张方子交给青芽。

一旁的女子沉默地看着姜似做这一切，等到青芽出去才开口：“看来，你过得不错？”

姜似默默地坐回李铉身边，给他掖了掖被角，才问：“他怎么会成了这样？”

“他怎么成了这样？你会不知？”女子情绪激动地反问，惊醒了榻上的李铉。李铉费力地睁眼，声音像蚊子一样：“我想与阿萝单独说说话……”

女子虽然委屈可还是闭了嘴，一脸不甘地往后院去了。

女子一走，李铉就闭了眼。就在姜似以为他又睡了要小心起身的时候，李铉突然伸手拽住了姜似的衣袖，撒娇般地呓语：“阿萝，我很疼。”

姜似抹去了不小心流出的泪水，哄孩子似的哄着：“乖，喝了药就不痛了。”

一声叹息，榻上的李铉睁眼看着姜似，眼神清明却空洞：“阿萝，我很累了。能再见到你，真好……”

姜似伸手握住李铉的手，凑近自己的脸颊轻轻地蹭着。李铉的脸上绽开了一个大大的笑容，然后他的眼神逐渐变得涣散，直到被沉沉地眼皮遮住。

“李铉！”

感觉到掌心里那只手渐渐脱力下坠，房间里响起了姜似撕心裂肺地哭喊。

后院的女子快步冲到前面，看到的就是姜似伏在李铉身边大哭的场面。她上前扯开姜似，颤着手探了探李铉的鼻息，然后直接瘫坐在塌边低声地啜泣。

街上，逐渐喧闹。听着远处锣鼓的敲打声，小孩子的嬉闹声都渐渐逼近，瘫坐的女子突然抬头，看向姜似的目光复杂而癫狂。

“他走了，你也得跟着！”一声尖叫，女子抄起柜台上的裁纸刀直戳向姜似的心脏。

一切来得太快，姜似捂着胸口瘫倒在地。上方是女子癫狂地哭喊：“铉郎！我送你最爱的人来见你了！你走慢点，等等她啊！”

听着街上欢乐的吹打声，姜似一点点地向门口爬去，却被女子抓住。女子凑近姜似耳边，冰冷的声音如尖刀一样刺向姜似的耳膜：“呵！你也有今天？你为了报仇不择手段的时候就该想到有今天！活该你众叛亲离！活该……”

姜似拔出心口的尖刀，血瞬间染红她月白色的衣裙。姜似慢慢地爬向门口，身后依旧是女子癫狂的声音：“顾均翊他不会要你！你这样的毒妇就活该……”

姜似的意识逐渐涣散，她努力地睁开眼往光亮处爬着。

“啊！死人啦！”

终于，姜似感觉热闹的声音就在头顶，她努力地睁眼看着：

高头大马上，顾均翊满面春风，弦月弯眉，一双端凤眼里满是……

姜似眼皮越来越沉，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模糊。她又努力地眨了眨眼，看到顾均翊骑在马上，就和她与他初见时一样，唯一不同的是他此时是一身红袍。他正在迎娶别的女人做他的新娘。

“我跟你走。你能帮我报仇吗？”

姜似伸着手，一字一顿地说着。每一次停顿都因为太疼而带上了颤音。她已经看不清眼前的一切了，只有满目的血红，还有耳畔女子凄厉地诅咒：“你这样的毒妇就活该众叛亲离……”

手无力地垂下，姜似趴伏在门口断了气息。只是她没能听到那句她梦寐以求的回答：“好！我帮你报仇，你跟我回家。”

永初五十三年五月廿一，大雍尚书省右仆射娶亲，与新娘一同迎进门的还有一尊牌位。上书：顾门姜氏讳似。

2019-19-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