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也一大清早去了苏家纺织厂。

中正的大棕色门进去，院子全是挂着的布匹，随风飘着，花花绿绿姹紫嫣红。有洗衣的水声，女工小声交流的话声。苏也没有打扰他们，带着棱棱径直走向了母亲应该在的偏房里，刚打算推门进去，里面传来了母亲的安抚声。

“你们尽管买，其他的我来解决。”

苏也没打算听墙角，直接推门进去。

里面是一排苏家纺织店面的掌柜，城东城西都是自己眼熟的叔叔，他们俱是愁容满面，从屋里退了下出来。

苏也略微思索，站到了苏钰渠的椅后，用手揉捏苏钰渠的太阳穴。

“苏家纺织的叔叔们都请辞了——父亲知道？”

“自是知道的，”母亲道，“你的这些叔叔多是和你父亲同一个战场爬出来的。之前是能帮衬就帮衬一下，现在自顾不暇，还是遣走他们的好。”

“他们这样，母亲不生气么？”

“你怎么还孩子气的，你落难别人陪着你是情分，不陪你是别人的事，你也怨不得。”

“就是为母亲难过，”苏也低声道，“都走了一半了，外面的布匹也少了。”

苏钰渠闭眼笑了起来，“无碍。”

苏也低头细细看母亲的脸，黑眼圈又加重了，眼角纹路鱼尾般溅开，将苏也的视线移到了母亲的双鬓——那里已经有几束白发了。

不像京城里的贵族夫人，苏钰渠数十年如一日的保持基本的整洁干净，没那么看重保养。她那些贵重的妆面首饰，都是大儿子给的。

苏钰渠也很少去下馆子听小曲，同其他贵族夫人一道，三五成群的抛掷时光，蹉跎在府宅门院的风花雪月里。倒不是说她没有知心好友，但能说上几句话的大多是和她一样温和坚定的平民女人，还有家眷们——他们自从夫君一战功成之后便来了京城，翻身做起了贵族太太，但是和这个繁华奢侈的京城，好像还需要一些磨合时间。

“给我捏捏脖子——以前仗着年纪小，和你父亲风里来雨里去的，现在老了倒是落下病根了。”苏钰渠叹气，“就是苦了你和你哥哥了。”

“时事所迫，无可奈何嘛。”苏也温顺的给母亲捏着脖子，“母亲你不该说这番话，哥哥听到要哭唧唧的叫嚷了。”

苏钰渠噗嗤一下子笑了出来。苏也也笑了。

看到母亲的样子没有那么烦闷了，苏也斟酌着对母亲开口，“母亲，我们家的事情你别太操心了，仲孙将军一定会帮我们家的。”

“啊，”苏钰渠睁开眼睛，惊讶的扭过头看向苏也，“仲孙家小孩向你求亲了？”

苏也：“......”

“不是，你想哪儿去了。”苏也有些无奈，“就是——想着父亲以前跟着仲孙将军风风雨雨的都过来了，不会不帮忙的。”

“你怎么又钻牛角尖了，这样想不对。”苏钰渠轻斥了一句之后转回头躺好，想了想，“你父亲之前可没脑子，在仲孙将军和仲孙夫人告白快要成的时候，叫上了一堆糙汉子去叫嚷助阵，不止这一件。还有好多事儿。仲孙将军这么小心眼的人，肯定都攒着呢。”

苏也刹那无言以对，越想越觉得逗，一边揉脖子，一边就笑出来了。

“哎，其实这个也不碍事。我们尽人事知天命就好，你们两兄妹别成天想这个，倒是一个个的都瘦了。”苏钰渠轻拍背后苏也的手，之后声音刻意压低，“实在不行，就找你江湖上的朋友，看看他们有没有办法，来玩一个金蝉脱壳之类的。”

苏也哼哧憋笑，“我朋友那边没问题，倒是怕父亲不同意您的主意。”

“不同意打晕他，”苏钰渠不高兴的嘟嘟囔囔，“成天听人家说忠君爱国还听傻了？他爱国我也爱，但是忠君什么的要看情况。忠君哪里有一家人在一起，活的开开心心的重要呀......”

苏也走出了苏家纺织，和母亲聊完之后，她心情很轻松。

虽然说仲孙将军答应她解决自己家里的事情，事情可以解决，但她还是担心父母亲还有哥哥的情况的。哥哥和父亲她都相信，但母亲比自己想象的要变通的多，她倒是小看母亲了。

*

苏也在家中吃完晚饭之后，又来到了执金吾。

状况比苏也想象的还要好，只不过狼崽子还是没有给她好脸，苏也颇为郁闷。

“和你说，你父亲看到你这样对长辈，可是要打人的。”

狼崽子坐在阴暗的牢里，闻言只冷冷的抬头望了苏也一眼，继而低下头。

苏也拖了把狱卒坐的凳子，在狼崽子面前金刀铁马的一坐，问道，“吃了吧？”

狼崽子也不理她，苏也撇了一眼棱棱，棱棱马上就打开苏府的伙食盒，顿时周围一阵食物的香气。

“想必你也是吃了的。”苏也慢条斯理的说道，“那我就不客气了。”

狼崽子：“......”

于是苏也真的在男孩面前吃开了，简陋的暂时审讯关押处，又是灰尘又是干草，一个贵家小姐在吃精美的饭食——明明应该格格不入的，但是苏也的淡然自若，愣是让狼崽子怎么看怎么和谐。

这个时候还没有到饭点，周围传来一阵其他狱友的哀嚎。

狼崽子捂着咕噜咕噜叫的肚子，转身背过苏也，还是一副拒不合作的样子。

“我第一次见你父亲的时候，也是在进食。他当时看到我吃，眼睛都绿了，像是要来同我抢——大概你们族人骨子里都是凶悍的，想要的便来抢就是。”

旁边人嘴里开始不干不净的骂苏也了。

苏也浑然不在意。

她在男人们的哀嚎讨好兼骂声中，唠起了家常。

“我才不愿意，于是就和你父亲打了起来。恩，我没打过你父亲，吃的被抢走了，我就哭了，要咬你父亲。”

小姐要开始吹牛了。

棱棱看了眼前的小姐一眼，抬头，眼观鼻鼻观心。

“你父亲看我哭了也不管，吃食全被他拿走了，我当时才多小，饿的就快死了。可是我一点也不恨他，你知道为什么么？”

狼崽子背对着苏也的身子动了一下。

苏也慢慢嚼着嘴里的吃食，唇红齿白的很漂亮。

“因为我当时在吃人肉。”苏也道，“我那时被丢到了草原，才三岁。我爬了三日四宿才找到被杀的那个人，饿极了。”

执金吾周围关押着的京城混头青们，面露菜色，一瞬不瞬的死盯着端坐的苏也。

苏也咽下了一口饭，对着周围的大爷笑笑，白牙在昏暗的收押所里一闪，“你们应该能理解吧，就是太饿了。人有时候饿了，真的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吃什么。”

没人回答苏也，牢里死一般的寂静。

一直没人回答她，她百无聊赖的吃着菜，牢里只回荡着苏也夹菜，咬碎，咀嚼食物的声音。

众人：“......”

这下不只是面露菜色，关在牢里的大爷们都快面露死气了。

关押所的木门晃荡一下被推开，铁索敲击的声音极为响亮。

走进来的小兵不好意思看到苏也在吃饭，挠着头不好意思的笑道，“苏小姐，要是知道你也没吃饭，我就直接给你带一份了，省的你拿。”

“没事。我给小朋友，人家不吃，我自己就吃了。”

执金吾的看守所本来就不是正经关押犯人的地方，这里也就十几个牢位。小兵很快的把吃食分放在各个牢位门口，结果往常抢食物的行为并没有出现，而且每个犯人看到吃食面色都超级难看。

“啊，怎么今天那么奇怪？”小兵纳闷。

苏也含蓄的笑了笑，“他们应该沉浸在我的一段故事里。”

狼崽子是第一个动作的。他转身把饭食从栏杆下划拉到他面前，低头闷声说道，“不是你的。”

苏也故作惊讶，从善如流的附和道，“对，不是我的故事。”

狼崽:“......”

众人:“……”

小兵:“……？”

狼崽子抬头瞅了一眼苏也面无表情，低头开始吃饭。犯人菜着脸进食。牢头觉得奇怪，倒也不多管。

“小孩子多听故事是好的。我明天再来给你讲。”

看到狼崽子开始吃饭，苏也站了起来，身后的棱棱马上利落的收拾好了饭食。说完这句话苏也只拍了拍牢头的肩以示感激，就往门外走，一句废话都没说。

男孩抬头看了苏也背影一眼，继而低头吃起了饭。

*

汉人地界，阳光道晓渠处。

清晨薄雾熹微，林中空气正好。

“您......”老者叹气，“您不该去的。”

男子摇头，纱下玉般的下巴一闪而过，薄唇微动，“你劝不动我。”

“老朽管了十几年的门了，人一旦老了呀，就也看开了。您不一定听我的，但我觉得，您这番大难不死，说不定是老天给您的机会——您受过那么多的苦，何苦再往文苑风雪中走一遭呢。”

函晏双手背在身后，看向老人，并没回答。

两人于农家院门口沉默的对峙，脚边飞过嗝嗝叫唤的母鸡。

“您和掌门——不，前掌门一样固执。”老人眼带悲意，叹道，几乎要落下泪来。

“我不像他。”函晏皱眉反驳。

“我知道您来，是想要什么。我能够告诉您，两样东西的位置，但是一旦惊动......那位，您便要遭受可能是文苑整个的扑杀。我希望您活着。”

“我会活着。”函晏点头。

这番对话下来，函晏一直很冷静，而老人的表情都过激。房内的小孩惴惴不安的观察了一阵，叫唤，“爷爷......”

函晏闻声望去。

“孙子？”

老人点头，让孙子回房，关好门。

老人的脸色还是为难。但是函晏从没想过严刑逼供他——他为文苑守了一辈子门已经老了。老人还有家人......家人，真是一个温暖的词。

想来也只能晓之以情。

“你曾问过我，有些事明知难为，甚至不可为而为之，为何？我记得我那时候给你的回答是，身不由己。”

“这次，您有了必去不可的理由？”

“你孙子对你一定很重要。文苑，也有一个对我很重要的人。”函晏微抬下巴，冷淡道，“她在等我。”

2019-05-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