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露露的名字是90后里最普遍的一种。露露，露露，不管谁来喊，都好像带着怜爱。和父母那一代天生地长的不同，露露们从小被父母寄予厚望。三岁听钢琴卡带陶冶音乐情操，五岁就划拉着小胳膊小腿儿锻炼形体，等到了念小学，开始被父母扒拉到各种补习班里，叽叽喳喳学珠心算，学念ABC。

露露念ABC念得不错。二十年过去了，她当初交的补习费全变成了在补习班授课的工资，每个月都整整齐齐地躺到存款户头上，一笔一笔，让人心里像盖了张厚棉被般踏实。

她从来不动那个户头的钱，周转不来的时候，宁愿饿得吐白沫，也不从里面拿两块钱出来买泡面。

晚上十点半的时候，严庆在微信上约她下楼抽根烟。露露披头散发，在睡衣外面套了个大围脖就下楼了，脸没洗，鞋也没换，却随手勾了一笔妖艳的红唇。

关门的时候舍友在身后喊她，“带个蹄花儿汤，还要柚子茶！”

露露手一挥，把喝完的柚子茶从脑后丢了回去，精准丢进了垃圾桶。

“你这是刚从床上爬下来吧？啧啧啧，几天没洗头？穷到洗发水都买不起了？”剪个板寸的严庆左手端奶茶，右手搂着两个月前走马上任的新女朋友，眼神不住在二女之间来回对比。

女朋友波浪大卷睫毛弯弯，桃红的毛线帽下面吊了四个球球，对着蹲在地上的尹露露晃来晃去。尹露露不看她，这妞终于开口：“尹师姐，上回严庆给你借了两千块，你得还给他啊，他电脑被我从床上扔下去，主板坏了，你不还他，我们看不了TFBOYS的演唱会了啊。”

尹露露对这话里故意透出来的敏感信息一点都不care，严庆还在脸红，目光躲来闪去，尹露露就把脸拉得老长，吓得女朋友连退两步。

“要钱没有，说了20号老外才结账。前天刚交了麦麦幼儿园的伙食费，没钱。”

严庆连连点头，从兜里掏烟出来给她，“不急不急，什么时候有什么时候给。”想动尹露露的存款户头？她亲娘都别想。所以今天出来他就是敷衍女朋友一回，顺便看看尹露露对他女朋友的秀恩爱行为能给个啥反应。

严庆的这位新任女友是个很有斗志的小姑娘，在尹露露手底下屡战屡败，屡败屡战。她曾经无限深情依偎在严庆怀里问他，“要是我和尹师姐一起掉进河里，你先救谁呀？”

严庆把一根鲜嫩的胡萝卜咬得嘎嘣脆，特没心没肺地回答她：“我跟你说我可不会游泳啊！要真有这天，你趁早巴结好尹露露，免得她到时候仗着水性好，把你按到水里杀人灭口。”

要钱失败，秀恩爱也没得到男友的配合，这位女朋友气得靠在树上哭了起来，吊着嗓子高一声低一声的哭，在快要熄灯的校园里显得格外闹心。四楼靠露台的寝室扔了只开水瓶下来，“哭你妈逼哭，打扰老子看跑男。”

女朋友抬头就想骂回去，结果没找着人，小手揪着严庆衣角，那样子可怜得是个男人都得承认是自己错了。更何况现在这个点，自习室的女学霸们都回来了，他已经被这些一身正气的女巾帼们用眼神屠宰了几个来回。

严庆是想认错来着，他头都快炸了，这女朋友平时千依百顺，但是一沾上别的雌性生物就会变身守卫领土的金刚狼。他无奈地朝着天空翻白眼，月亮那么圆那么亮，这么好的晚上做点有益身心的事，在这浪费个狗屁青春啊！

于是他伸出手，轻轻地从女朋友脸上拂过，用一种温柔无比的声音哄：“亲爱的，别哭了，我们回去看《喜羊羊》。”

女朋友含着泪抬眼，她的嘴唇就像最鲜嫩的花瓣，微微的颤抖，还有一滴泪挂在上面。严庆什么都不愿意再想了，他只想凭着男人的本能吻下去，低头的时候，眼角余光还瞟着闲闲抽烟的尹露露。

可是，就在他的脚边，不到三米的地方，开水瓶再一次炸了。

两人愤怒抬头，对上一脸无辜的尹露露。

“你……”

“没什么好解释的，又不是我干的。”对上严庆无奈又有些欣喜的眼神，尹露露迅速打断他，往旁边让了一步，露出身后的乔莉。

乔莉穿着一件珊瑚绒大睡衣，裹得像个胖熊，手里抱着奶茶，抿着吸管吞吞吐吐：“那个，我就是惊讶！惊讶所以手滑了，不是故意的，你们继续，继续哈！”

严庆深深看了乔莉一眼：“你扔的？”

“对啊，我扔的，我那不是……哎我说你上回那个女朋友好看多啦，你至于么，我还没追究你惊吓我，导致我损失一个宝贵开水瓶的责任！知道开水瓶多贵吗大爷？一瓶水2毛五，一只开水瓶22加上我从西门坐小红帽回来四块，整整26块2毛5！可以吃三天小炒还加俩鸡腿了！”

严庆挑挑眉，“女人开口闭口都是钱，这么现实难怪嫁不出去。”

乔莉撇了撇嘴：“你不要不接受现实，现实就是这么赤裸，即使你不接受，它也不会穿衣服。”

尹露露抬头望了眼天，觉得乔莉这句话说的真是太有哲理了，赤裸且哲理，就跟着凑了个热闹：“是啊，你不接受，它也光身子站那呢！”

严庆嫌弃地把乔莉推开，“宁宁，我们走。”

哦，对了，严庆的这个新女朋友，叫宁宁。宁宁从来都有闹得附近方圆5百里鸡犬不宁的神赐天赋。

“哎你说她妈给她取这个名儿，难道不是希望她宁静致远吗？怎么我每次见她，都跟活泼好动的大狼狗似的？”

尹露露抬头望了望天，吐了一个烟圈：“你把咱们的国粹吃得真透！学英语，真是埋没你了。”

乔莉欣喜，她咬着吸管扭捏：“真的吗？我也觉得，似我这般才华横溢的女子，学英语真是太埋没了，我这一身才华，难倒最终都要付与一江春水向东流么？”

尹露露纳闷：“你最近在看什么电视剧？”

乔莉猛抬头，眼睛亮的像麦麦家的哈士奇：“《李煜与赵匡胤》，唉我跟你说，这部电视剧真是太他妈好看了，我被赵匡胤对李煜那种得不到就毁掉，毁掉你毁掉你全家，你老婆你小姨子也要一起毁掉的爱恋，深深的震撼了！”

尹露露说：“那是挺震撼的，原来赵匡胤是对李煜爱而不得才灭了他的国啊。”

乔莉整个人在听到这句话以后，突然陷入了一种深深的忧伤：“原来王侯将相也逃不出七情六欲，一样都是孤单的心事，不被人理解和支持。”

乔莉孤单的心事，在她心头盘旋了好多年。从初中时期严庆带着第一个女朋友去打胎起，她就默默在心里画起了正字，也无数次的抱着尹露露酒后发疯，说哪天我也能为他打次胎这辈子也就值了。

尹露露严厉地制止了她这个荒诞的念头，去止不住少女慕少艾的心。

那时候严庆喜欢踢球，最喜欢在运动会的时候出风头。乔莉每次都蹲在操场边上看他，碰到严庆从她跟前过，永远只会假装高抬腿。于是，在严庆眼里，这是一个身材壮硕，目光呆滞，却热爱体育运动尤其是田径运动的女孩子。

为着乔莉是他心上人尹露露的好朋友这个原因，严庆总要对着她讨好的笑，每次给尹露露买饮料，都会顺带给她也捎一瓶。久而久之，乔莉没变成严庆的助攻，倒成了在他后备军团里排队的替补N号。

泥足深陷又爱又恨为他痛苦不可自拔，乔莉无数次痛下决心要和他割袍断义一刀两断，在梦里流一晚上眼泪以后，第二天又总是被他一包无花果陈皮干儿收买。乔莉一边吃着他的瓜子陈皮干儿，一边说这次我真决定了，再也不喜欢他了，就当哥们儿。

隔天看到严庆在尹露露身边打转的时候，乔莉一露出深情的目光，尹露露就泼冷水：

“你不是说你要放下屠刀痛改前非？”

“好不容易决定要放弃他了，就让我再看一眼，纪念一下。”

那时候尹露露还不是现在的彪悍女。她梳两条小辫子，周一到周五把校服穿的整整齐齐，每一个衣角都服帖无比。那时候，她是个好孩子。跟男生多对一个眼神，都要自我反省一遍。到了中考结束的时候，初三5班有个男孩子喝了酒壮了胆，拦在马路上对她表白，吓得她让楼下哥哥连着接送了好多天。

到了高一的时候，大家都早恋了，整个校园都无心学习，充斥着荷尔蒙青春躁动的味道。尹露露在某次运动会长跑后，脑子一热，答应了某个男生的追求。

这纯纯的校园爱情并没能持续多久，不管是放学后男生吊在她身后远远的送，还是吃饭时他费尽心机的邀约或食堂偶遇，都没能让尹露露动心。他在她的课桌上摆放满树盛开的桃花，用饮料瓶养着，瓶底的阿司匹林粉末还没有化尽。尹露露站在教室后门看着，突然就把他叫出去说了分手。

她那时那么干脆，从不拖泥带水。男生用小刀在手臂上刻下伤痕，沾着鲜血在卫生纸上写了我爱你放到她的课桌上，她的心里连一丝多余的恶心都没有。倒是高考的时候，因为高一男孩帮她梳理清楚的那些初中英语语法让她考了全班最高分，给男生寄了一张感谢卡。卡片是天蓝色的，淡淡的山坡，开满不知名的小花，上面有一个穿着白裙子的女孩子，坐在山坡上发呆。

那贺卡就躺在男孩的课桌里，尹露露大咧咧的走进去，引得他们班同学纷纷侧目。这层楼全是理科班，理科班的男生都住在临近的几个大宿舍，每一个都知道她尹露露的大名。狠心的女人！不知好歹，不识抬举。

他们都这么说她。

十七岁的尹露露转身的时候照样没有任何留恋，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一离开，男孩的应届女友就把那卡片拿出来撕了个粉碎。

有什么要紧呢？尹露露想，我要表达的感谢，不会因为这张卡片没有传达到他手里，而有任何的减损，或者增加。就像她高二那年，男生匿名却又大张旗鼓送来的那个会唱歌的毛绒玩具，她拿回家以后，就一直静静地躺在衣柜里。妈妈有时候放东西会碰到它，就会唱起来。尹露露从来没有想过专门去把电池拿出来。直到有一天，电用完了，娃娃再也不唱了。妈妈征得她的同意，捐给了灾区的小朋友。

曾经的尹露露，就是这样一个人。

但是她到底有没有爱过呢？

要是当面问尹露露这个问题，她一定会回答你，爱过你大姨妈。要是问乔莉，她会说很想来一次。尹露露有时候会说，叫她不要做太多梦，免得内分泌失调还要花钱去买胶原蛋白，喝多了梦得更多，就要去买更多的胶原蛋白。如此往复，就成了一个填不平的坑。

如此说来，欲望确实是个无底洞。

2018-03-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