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业计划书可怎么写呀？”孙君止问。

“我来写。”杜需沙说，“今天晚上我就会写好，然后你们都签上字。去见Peter的时候，咱们三个人都要一起去。我负责谈公司总体，谈合作股份、利益分配、管理办法和收益预测，老宫谈具体的销售策略和计划，老孙谈具体的市场展望和规划，你们要吹大些，让Peter高兴，有信心。你们也得准备准备呀。”

“说销售，那没问题，全在肚子里呢。”宫明龙笑着说，“不过，写商业计划书这种动笔的事，只能够你自己来了。”

“咱们总得给公司起一个名字呀。”杜需沙说。

大家七嘴八舌地说了十几个名字，但都不满意，一个个地被否决了。

“黄帝，黄帝电子有限公司怎么样？”杜需沙大声地说，“黄帝是中国的祖宗。Peter是香港人，也是中国人。咱们公司的目标，就是今后一定能够成中华民族的一面旗帜。”

宫明龙与孙君止相互看了一眼。

“太陈旧了吧？”宫明龙微笑着说，“计算机行业可是现代高科技呀。”

“世纪，对那就叫世纪！”杜需沙站起来挥舞着手臂说，“新的世纪，我们三个人一起开创一个新的世纪。”

宫明龙与孙君止相互又看了一眼。

“太大了吧？”孙君止摆了摆手，犹豫地说，“中关村里最大的四通公司也没敢起这么大的名字呀。”

“需沙，你别激动，坐下来。”宫明龙笑起来，“这名字是有些自吹自擂，不是很合适。”

“先这么叫吧。”杜需沙语调平缓下来，“如果大家有其他合适的名字再改。”

大家同声说：行。

一个晚上，杜需沙写完了《关于建立世纪电子有限公司的商业计划书》，一共五十六页，其中有十六页是财务分析图表。这些图表，除了是他对未来公司五年的收益和开支等预测外，就都是他根据各个公司公布的数据，编绘的市场分析。当然，他对手中的资料进行了筛选，对数据也进行有限度地夸大，以便使Peter看后，立即产生不可遏止的投资冲动。

在计划书的开头，介绍了中关村电子一条街的客观条件，包括几年来突飞猛进的发展史，市场走势数据分析，对外商投资企业的税务优惠政策，并以四通公司为大型企业的例子，和自己所在公司为小型企业的例子，进行了生存和发展的具体论述。然后，他做出结论：现在仍然是投资中关村计算机市场的“黄金时期”。

在计划书的中间，介绍了新公司未来的计划。首先，提出了股份组成，人员分工等。然后，他列出了自身人员的组成情况，并夸张地写出他们各自的业务特长，除了宫明龙、孙君止和自己这三个人外，他加入了袁求科等几个人，以其计算机专业的学历背景，彰显公司的技术水平，当然，他注解了后面这些人将“陆续投入工作”。随后，就十万元投资使用列出清单——

固定资产六万元：（1）交通工具（面包车一部）37000元；（2）通讯工具（安装电话机一部）5000元；（3）商品样机（计算机一套）15000元；（4）办公设备（办公家具、保险柜等）3000元。

流动资金四万元：（1）办公场地租金押金（租金每月1500元，需付半年的押金）9000元；（2）开业费（办理执照、疏通各方面关系的请客、简单装修和门口公司铭牌等）6000元；（3）采购和办公周转资金20000元；（4）不可预见费：5000元。在采购和办公周转资金一条后注明：无库存，在有用户的时候才发生采购行为，而且利用自身各个公司的熟人关系，只付象征性的定金，等用户全款收到，再支付全部采购款。

接着，分析了自身每月的销售能力、经营成本和收益预测：实现毛利六万元：通过销售计算机、绘图仪、图形卡和汉卡等，经营成本一万元：工资、房租、税收、办公费用等；利润五万元。当年收益六十万元。

杜需沙提出：当公司经营到半年的时候，可以提前按股份分红后，以便杜需沙等三个人归还Peter投资款中借款，让Peter放心。

在计划书的后面，展望着公司未来的规划。第一年的指导思想就是多赢利，具体手段是用户第一、出门销售、提高回扣、薄利多销。从第二年起，在继续扩大赢利、充实人员的基础上，尝试开发本小利大的自己公司的技术产品，比如由宫明龙负责组织开发信息软件系统。第五年要以自己的产品或者技术为销售基点，因为只有具有自身产品或者技术特色，才能立于不败之地，才能长远发展。

在结尾，杜需沙满怀豪情地写道：公司要在未来五年内成为国内知名的计算机公司。我们有着共同的利益，我们将开拓我们共同的事业，如果我们彼此真诚相待，荣辱与共，成为真正的一体，那我们就一定能够成功——世纪公司将屹立在中关村。

天已经蒙蒙亮，杜需沙关上台灯，心潮起伏。杜需沙在屋子里，像篮球运动员一样地蹦了蹦，然后，又补充写道——

Peter，我们是一些极为优秀的年轻人。我们的特点是真诚的合作态度、公司为一切的意识、不惜力的精神和不甘寂寞的决心。无论在管理、经营和技术方面，我们都人才济济。我们会像日本人一样团结和勤奋。所以，有了您的资金支持，我们的成功就是必然。当然，就是这一次不能同您合作，我们今后也会寻找其他机会。所以，本计划书还请尽快审阅，及时与我们联系。现在中关村销售高峰季节即将来临，我们真诚地期望，与您早日开始合作。谢谢！

在宫明龙和孙君止都签字后，杜需沙把计划书装钉好，并做了一个蓝色的塑料封面。他马上给Peter打电话，但是，一连几天，Peter总是说有事情。直到杜需沙使用近乎哀求的口吻，Peter考虑了片刻说：“那就周六下午五点，你们来我办事处谈吧。”

星期六下午，杜需沙他们三个人都请了假，并相约穿上了深色西装，四点半就到了Peter的办事处。杜需沙穿着西装，白衬衫，扎着领带，神态庄重；宫明龙提着沉重的公文包，装满要给Peter介绍的各种计算机产品；孙君止特意吹了吹头发，扎了一条红色斜纹领带。

办事处设在酒店内，是一个套间，好像只有Peter一个工作人员。门上挂着英国公司的名牌，外间是一张乌黑发亮的办公桌，桌上摆着英国国旗和一些外国的小摆件，靠墙有一个纯皮的长沙发。Peter把杜需沙他们三个人让进门，让他们在沙发坐下。

“我里面有个客人在谈话，你们等我一下。”Peter礼貌地说。

杜需沙他们三个人坐在沙发上，大气不敢出，相互看着，偷偷笑笑。从里面的房间里，传出两个男人低声地谈话声。

过了大约一个多小时，Peter陪着一个穿中山装的男子出来了，那男子说了句“我在楼下等你”，便先出了门，Peter则在抽屉里拿东西。

“很抱歉。”Peter向杜需沙他们三个人深鞠了一躬说，“我现在要陪外贸部进出口公司的人去吃饭，只能够改日再……”

“Peter，我们可以到外面去等你，等你吃完饭回来。”杜需沙说。

“我要到很晚……”

“多晚都没关系！我们没有什么事情，我们可以等，等你忙完工作再谈。”

“不要呀，需沙。”Peter微笑起来说，“不就是十万人民币嘛，我已经告诉你啦：没问题啦。今天晚上我可能回不来了，我们近两日好好谈啦。”

“那您看，什么时间能够见您？”

“恩……明天，明天怎么样？明天我们先通一个电话，确定见面地点。”

“一定呀，Peter。”

“一定！明天一定谈。好不好呀？”

“好……吧。”杜需沙看着Peter转身要走，忙把手中的计划书递交过去，“Peter，给您！”

“这是什么呀？”

“您要的商业计划书。”

“唔……你先放在我办公桌子上吧，我有时间一定看。”

“Peter，您看您是不是带在身上，万一你今天不回来，你晚上还能抽时间看一看。”

Peter把计划书放进自己的皮包里，向大家点点头，大家便一起走出了房间。

Peter走后，三个人站在傍晚的街边，都没有话。

“明天他就能够见我们了。”杜需沙鼓起气力说，“你们在家都等我电话，等我落实好再约你们，省得你们像今天一样白跑。”

星期日，从早上一直等到天黑，Peter还是没有来电话，杜需沙焦躁不安起来。下午的时候，宫明龙和孙君止分别来了好几个电话询问情况。“快了，应该快了。”杜需沙这样安慰着他们。“我今天下午应该有事情呀，可是我门都没有敢出。”孙君止告诉他。杜需沙反复拨打Peter办事处的电话，反复地在电话机上留言：“Peter，请你回来后速与我联系！”

将近八点半，杜需沙垂头丧气地半卧在床上，Peter的电话来了——

“我现在在昆仑饭店，有几个人在，我走不开，要不你过来找我？”

“好，我马上过去。”杜需沙猛地抖擞了精神，心里想：不就是一个多小时的路程吗。

杜需沙用毛巾擦了一把脸，穿上西装，骑上自行车，一路狂蹬，用了五十分钟，到达了昆仑饭店。见到Peter的时候，Peter已有醉态，正在酒吧的门口，同几个衣装讲究的人握手告别。

“看见这几个人了吗？”Peter酒气冲天，望着那几个人的背影说，“我在北京的朋友……哥们！”

“他们说话我听出是北京人了。”杜需沙支应着说。

“他们厉害！都三十几岁……是做贸易的，生意做得好。他们家里都有背景，自己也有社会关系，国内各个方面的事情，没有……没有他们办不了的。”

Peter摇晃着向大厅走，杜需沙搀扶着他的胳臂。在大厅门口前，Peter站住脚，一只手搭在杜需沙的肩头，脸对着杜需沙，勉强睁开眼睛。

“办公司的事情，不要……着急。我……我最近要回香港几天，等我，等我回来，我们再……谈。”

“不用了Peter，您工作忙，我就不打扰您了。”杜需沙说着话，感到一阵辛酸，“您把商业计划书还给我吧，我就那一份。”

“真的非常……抱歉！那份计划书，我搞丢了。昨天晚饭的时候，我拿给朋友……看，可能，可能丢在餐桌上……上啦。”Peter的身体前仰后合着，“我还……还没有来得及看，你有机会再……再给我一份。”

“没关系。那就算了。”杜需沙说着话，感到一阵悲凉。

Peter让门童叫来了一辆出租车，杜需沙把Peter送上了车。

杜需沙把西装上衣和领带脱下，搭在自行车把上，让晚风吹着汗湿的身体，全身的躁热顿时消退。他骑着自行车，一路低着头，暗暗地想：世纪公司！除了自己，谁还能够相信你呢？

回到家，一进门，就见鞠雨文带着倦意迎出来。

“快半夜了，明天早晨上课，你怎么还没有睡觉？”杜需沙奇怪地问。

“我一直在等你，想和你谈点事。”

“什么事？”杜需沙心里七上八下起来，警惕地在鞠雨文脸上察言观色。

“等到现在你才回来”鞠雨文眼皮低着，不高兴地说，“看你这两天，不知道你忙什么，都找不到空和你说话。”

“什么事？你就说吧。”

“哎！我做了一个决定。”鞠雨文眼神充满喜悦，“我想明年去美国读书。”

杜需沙听罢，心里一沉。

鞠雨文收到闻蕙的来信，告诉她两件事。一件是赵晓蕾已经去了美国。信中说，赵晓蕾并没有取得美国大学的全额奖学金，因为男朋友搞到了海外经济担保，而顺利得到了签证。现在赵晓蕾已经到了美国，并在读麻醉专业，准备毕业后，在美国做一个麻醉师。另一件是闻蕙自己也打算去美国读书了。闻蕙说，她回到老家后，就在医院里工作了，并且结了婚。几个月下来，医院里人际关系复杂，让她工作得很不舒心。再看看那些上了年纪的医生，每天忙忙碌碌，勾心斗角，更让她觉得灰心丧气。于是，她考虑也去美国，她丈夫也厌倦小城的生活，很支持她的计划。夫妻两个人商定：闻蕙先到美国读书，然后再以探亲的名义，把她丈夫办过去，然后，两个人在美国开始新的生活。目前，闻蕙正在复习英文，准备参加TOEFL考试。

闻蕙还告诉鞠雨文，因为美国对医生执照获取的规定，像我们这些外国医学院的毕业生，想在美国当医生实在太难。美国医生要先读四年普通大学，必须有数学、化学、有机化学、物理和生物学等必修课的规定学分，然后才有资再去读医学院；在四年医学院毕业时要获得医学博士学位，再要经过几年的住院医生实习；还要参加不同阶段的注册考试；考试通过后，在美国找到医院雇主；最后才能申请到美国医生执照。所以，闻蕙准备去美国读护士专业，以后在美国做一个护师。闻蕙特别告诉鞠雨文，现在美国社会缺乏护士，因此就业容易，收入也不低。

闻蕙的来信，使鞠雨文连续几个晚上睡不着觉。大学刚毕业的时候，第一批同学飞赴美国去留学，就给了她极大的震撼。但是，那些同学毕竟是少数的人，他们学问世家背景，个人天分极高，而且早有准备，赴美直攻医生，她也就自认服输。如今，赵晓蕾……甚至闻蕙也……。去美国！那魂牵梦绕的理想刺痛着她，使她按捺不住，她甚至开始无心继续研究生的课程。

“我已经开始准备了。我写信给上海的同学，让他们去上海医学院，帮我开出我大学的成绩单，并且请老师写推荐信。目前，我要复习英文，准备参加下月的TOEFL考试。有了这些材料，我就可以联系美国的学校，争取明年就能够……”

“那你研究生的学习怎么办？”杜需沙打断鞠雨文的话。

“看看再说吧。”鞠雨文长叹一口气说，“暂时还得上呀。只能一边上，一边准备了。如果明年能去美国，就不再上了；如果去不成，唉！还是要继续读的。只是TOEFL考试需要准备，我已经在城里报了一个TOEFL考试培训班，所以，研究生的有些选修课，我只好不上了。”

“为什么偏要去美国呢？”杜需沙坐到客厅的沙发上，皱起眉头。

“咦？”鞠雨文端起眼镜，奇怪地看了杜需沙一眼，“那是全世界的经济、文化和科学中心呀，你知道不知道呀？全世界有多少人都在争取去到那里，你知道不知道呀？国内每天有多少人排着队去美国使馆签证，才能签下来了几个，你知道不知道呀？”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我反正根本就不想去。”杜需沙气呼呼地说。

“哎！杜需沙！”鞠雨文用眼角轻蔑地瞟了杜需沙一下，嘴角挂出冷笑，“美国可不是谁想去谁就可以去的地方呀。”

“你别跟我说这些没用的……”

“我可不是跟你商量我去美国的事情。”

“那你就随便吧……”

“我今天就是要告诉你：从明天起，就是我不去研究生院上课，也要准备英文，所以，没有时间再给你烧饭了。以后的周末，我们在各自父母的家里吃完晚饭再回来。”鞠雨文急促地说着，鼻子上冒出冷汗珠。

杜需沙脸扭曲着，哼了一声就站起来，出了客厅，猛力推开卧室的门，然后回手啪地关上，就一头扎到床上。

在黑暗中，杜需沙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一个告别的场景：那是前年夏天，Ross去美国的前一天。

“为什么偏要去美国呢？”杜需沙问她。

“我也不想去。可是在这我又能够做什么呢？”Ross明亮的眼睛上，蒙上了一抹淡淡的忧伤，显出如失神般地怜楚，“我毕业分配到的这个工厂，马上就快倒闭了。就是不倒闭，车间的人都很粗鲁，他们讲的话，我一多半都听不明白，老受他们嘲笑。其他的工作，我自己也找不到。也只能够按照家里的安排，去美国读书了。其实，读书读了这么多年，我都读够了，真不想再读书了。再说了，你……你也不跟我好……我在这里还有什么意思呀。”

“你一点社会阅历都没有，又愚笨，又文弱，孤身一人跑到异国他乡，我可真替你担心呢。”

“你不就是觉得我是个傻姑娘，又懦弱，才不跟我好的吗。”Ross低下头说。

“那我还说过你是一个好姑娘呢。”

“需沙！”Ross抬头望着杜需沙，漂亮的眼睛里闪着光彩，“我去美国以后，你也可以去呀，我们可以……有你，我就不怕被别人欺负了嘛。”

“去美国？我？”杜需沙呵呵笑起来，“那我才真正不知道做什么呢！我在中国有事情做呀。”

“需沙你呀，可能就是喜欢这里的乱，你才如鱼得水呢。”Ross自言自语地。

李别龙听说Ross去了美国，曾经很正式地对杜需沙说：“你所交往过的女孩，我李别龙应该没有一个不认识的，要我说心里话，Ross无论从外表、气质和性格，都是最好的，也是最配得上你的，可惜呀！同时，中国又少了一个这么女人的女人，真是可惜呀！”

这时，鞠雨文进到卧室，打开了灯，抱起自己的被子，去到客厅的沙发。杜需沙眯起眼睛，突然发现当头一张巨大的彩色地图——贴在床头正对面的墙上。

他坐起身来，仔细看去，那是一张美国国家地图，上面显示着五十个州和所有主要城市的位置，全部是英文标记。

“鞠雨文！你这是干什么？”他站在床上，用手指着美国地图。

鞠雨文正进来拿枕头，被吓了一跳，颤声说道：“我……我要提前熟悉美国的城……”

杜需沙一把将那张美国地图从墙上撕下来，然后用力扔到卧室门外，喊叫起来：“我告诉你！要贴，你贴到你们家去！别贴在我们家！更不能贴在我睡觉的地方！”

在杜需沙怀着愤懑入睡的时候，鞠雨文正跪在客厅的地面上，一边流着眼泪，一边粘补着那张被撕开的美国地图。

“明天我就回家，再也不会回来的！”鞠雨文忿忿地想。

2017-26-12